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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不问出处” 传闻在北京电影学院附近的小树林里,常年聚集着一批寻梦者,他们当中除了靓女就是俊男。这些人怀着功成名就的理想,每天想方设法和各个电影或电视剧的剧组建立或保持联系,期望有一天某个星探或导演慧眼识英才,让他们一下子搭上明星特快,成为炙手可热的演艺界人士。他们甚至全然不顾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这样的明星机器正在大批量生产着明日之星,全然不顾即便是经过这样专业培养的人才也有一生黯然无光的可能。惟一能给他们安慰、支撑他们继续这个梦想的,是间或有人真的被选中去过把戏瘾,当然至多是无关紧要的群众角色。 于小鱼坐在宽敞明亮的总经理办公室,透过这个办公室的窗户可以望到那片树林绿色的树冠。少有的闲暇时光里,她可以点燃一支香烟,望着那片绿树出神。 和那些做着明星梦的男孩女孩相比,于小鱼是幸运的。在影视圈内,虽然她不是名声在外的腕级人物,她的影视公司也没有生产过颇有影响的当红作品,但每年一、两部系列专题片的业务,也足可以让这个长沙近郊的乡下女子不动声色地赚到不低于百万的收入。 七年以前,22岁的于小鱼初来北京的时候,刚刚和相恋了三年的男朋友分手。那些可以想象的伤痛还没有平复,只有高中学历的于小鱼在高尚工作应聘不成的绝望中误打误撞地成了某宾馆歌厅的女招待。几天的耳濡目染,金钱的诱惑使于小鱼像其他姐妹一样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下海的理由。她主动找经理要求改行坐台,并在短暂的坐台时光里大彻大悟,进而出台。从此,那家宾馆歌厅里又多了一名叫“蓉蓉”的鸡。 宾馆的档次决定了“鸡”的价格。就像烤鸭如果在“全聚德”能卖上168元,而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就卖68元,沦落到路边小店只能卖38甚至更低的价格。不谙此道的于小鱼第一次在KTV包房里慌里慌张开始皮肉生涯的时候,得到了五百元酬劳。她不得不快速地在心里盘算,坐台费基本不用太多付出也可拿到二百元,而彻底被霸占一次、并且是第一次居然只拿五百元,这蚀本的买卖让于小鱼无暇顾及告别清纯的感慨,尽管她不是处女,但如此低的价格还是使她备感失落。当廉耻被标价出售以后,讨价还价就变得相对自如。 “大哥,天地良心,我这是第一次,怎么也得给一千吧。” 于小鱼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四十多岁头发微秃的“大哥”扔给她的一句: “一千?你也值?花一千老子就去玩模特了!” 争取就有成效。那个大哥虽然说话歹毒,末了还是在她的内裤里又塞了一百元钱,尽管这一百元并不能使于小鱼感到心理平衡。 时值今日,三里河站街拉客的妓女和散落在城区各个僻静处发廊里的洗头妹也许还卖不到这个价码,但她们的志向也不可和于小鱼同日而语。她们是得过且过地敷衍生活,于小鱼则是清醒地把自己投身于炼狱,以初级阶段的忍辱负重积聚力量,图谋有朝一日的翻身解放。 没用上一个月,于小鱼在这个行当里就锻炼得老到沉着。她总是能嗅到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在对方既心疼又碍于情面的尺度上把握自己的酬劳,总是在警察如神兵天降的突袭中安然逃脱。半年后,辗转于越来越高级的宾馆和夜总会之间的“蓉蓉”已经光鲜体面,只要她自己愿意,完全可以装扮成秀丽清纯却偏偏风情万种的女大学生。 于小鱼目光远大。在机械地应付着猥琐不堪的小暴发户的同时,她更多地寻找着挨近有身份、有层次的成功人士的机会。比如说,一些会晤场合需要年轻漂亮的女性作陪衬,一些饭局需要莺声燕语来支撑。这种时候,上家往往很难找到合适人选,因为本分人家的女孩绝不甘受如此辱没,临时抓来的“野鸡”又一副媚态,身贱骨头轻,压不住台面。所以,像于小鱼这样既有卖身勇气又能装得不卑不亢的职业花瓶就特别抢手。以于小鱼的聪明,她甚至可以做到让上家千恩万谢。比如,场面过后,上家客气地付给酬劳,于小鱼大方地回绝,并轻描淡写地附加理由:“都是朋友,太客气就没必要了吧。”弄得上家非得变换其它的方式,或者另外安排纯粹小聚性质的酒吧消费,或者赠送价格绝不低于酬劳的饰品物件等。 在这些屈辱感相对减少的场合里,于小鱼的表现大方得体。她衣着艳丽而不俗,言语谨慎而稳妥;略施粉黛,发丝整洁,双膝并拢,笑不露齿。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主宾推杯换盏浅酌低饮的交流中,她尽力捕捉只言片语,用天资聪颖还原一个个行业、一桩桩生意的本来面目。在那些日子里,于小鱼居然抽出宝贵的时间浏览书市,她甚至买了一些名著梗概介绍、希腊神话传说、世界名人语录等。因为她发现,即使是有意卖弄学问,那些正襟危坐的贵客们能够说出的也不过是皮毛,而对于一个后半夜还要在床上赚房租钱的妓女来说,能知道《红与黑》主人公叫于连已经足够了。 冥冥之中于小鱼有种感觉,这样的交际场合一定会给她带来某种机会,虽然她不知道机会确切到来的时间,但她知道这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任何充分的准备都会增加她抓住机会的概率。她甚至已经不必为自己的实际身份尴尬,几经周折,连直接找她的上家都忽略了她的职业,至于对方客人,至多把她想象成上家的关系暧昧的朋友。她凭着了解的行业知识给自己印了一张名片,伪装成自由模特经济人。她秘密地买了一部新款手机,办理了北京人或在北京生活了很久才能办理的全球通卡,她狠狠心预缴了一千元的费用,等待有一天手机清脆的铃声引领她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生活本身并不像故事那样充满巧合,充满戏剧色彩。于小鱼在有限的几次机会当中和饭局上看起来有些实力的先生私下交换了名片,过后对方也只是邀她吃吃便饭试探性地讨便宜而已。但于小鱼颇有耐力,她觉得能有机会增加这种交往也不是坏事,她刚刚学会一句名言:“罗马不是一个白天建成的。” 就在白天罗马没建成的当晚,完成罗马建设的决定性时刻到来了。 胡秉旭打来电话的时候,于小鱼并没意识到这是命运转折的关口,因此也就没表现得喜出望外,而这种平静恰好让胡秉旭对她凭添几分信任。胡秉旭生意上的伙伴要举行一场半公开的内衣展示,因为遮在身上的纤维有限,模特公司很难找到自告奋勇的参与者。接到电话后赶往酒吧的于小鱼客观地分析了形式,不露痕迹地在价格上狠宰了一笔,非但如此,因为时间紧迫,胡秉旭甚至答应另给于小鱼付一笔佣金。于小鱼早就结识了模特训练班跳槽的同道中姐妹,办起这种事情几乎是信手拈来,她心安理得地从九个“野模”身上大赚其钱,外加一份可观的佣金。不过,这次操持给胡秉旭的印象是历经坎坷甚至有惊无险,充分显示了于小鱼的干练和果断。 因为不好推脱的佣金,于小鱼又单独请胡秉旭吃饭答谢,双方的关系朝着友谊与合作的方向健康发展。胡秉旭和一家投资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在筹备组建影视文化公司。干脆说,公司还没注册,项目已经批复,三十六集的短专题片招呼来了二百万制作经费。当时的胡秉旭既看好了于小鱼的精明强干,也看好了她姣好的面容和婀娜的身段,三番五次的软磨硬泡,于小鱼终于放弃了虚构的五千以上的月收入加盟胡氏,担任制片人。 那一天是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揣着预先支付的制片人薪水的于小鱼请胡秉旭喝啤酒。酒吧里大屏幕电视正在直播香港回归的盛大仪式,白岩松手持话筒跨越那条界线的时候,于小鱼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有充分的理由感慨万千,对于自身命运而言,她的跨越就像凤凰涅磐。我们的于小鱼顷刻间脱胎换骨,她废除了原来的手机卡,从风月场所成功地全身而退。一个在夜总会搔首弄姿的“蓉蓉”蒸发了,一个洗心革面、仪态万方的影视女强人诞生了。胡秉旭讨好地为她在西土城路租了套干净的小两居,反正费用由公司承担。乔迁之日,于小鱼彻底告别了北京生活的第一个驿站,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新居洗刷得一尘不染,把闺房布置得温馨雅致。她有意推脱说忙过几天后再搬家,避开了胡秉旭大包大揽的好意,也避开了其他朋友的介入,用微微泛起的涟漪,轻轻抹去从前留下的所有痕迹。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 以于小鱼的心计,剧组聘请的专业人员很难瞒天过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把北京市影视设备租赁、机房后期剪辑、专业人员劳务、消耗材料市场乃至资料片转录的价格摸个底儿掉。筹备工作刚刚结束,她就成功地把预算压下来四分之一。这一石破天惊的举动首先让胡秉旭欢欣鼓舞,庆幸自己慧眼独具,同时也令聘来的高手瞠目结舌,领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真谛。至此,于小鱼制片人的地位固若金汤,公司上下,人人对她刮目相看。 专题片拍摄一帆风顺,于小鱼的业务本领也与日俱增。她的目标开始转向探究整个项目运作的秘密,而胡秉旭的日渐靠拢分明就是取得金钥匙的绝佳时机。 从答应加盟胡氏那天起,于小鱼就清楚地知道开局后面临的结果,并且当时在内心就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她必须在一段时间内保持和胡秉旭若即若离的关系。过于疏远会使胡失去信心,过于亲近又显得自轻自贱,会让胡在短时间内兴味索然。就如同一个渔翁,对已经上钩的鱼儿收收放放,选准时机,甩竿就有预期的收获。 三十四岁的胡秉旭如愿以尝,不但在踏进影视行业之初就所获甚丰,还抱得美人归,终于俘获于小鱼的芳心,取得了随时到西土城路小两居过夜的资格。善解人意的于小鱼表现得幽怨并富有牺牲精神,她发誓不破坏胡秉旭美满的家庭,也真的做到了不让胡有任何精神负担,就好象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是真正伟大的爱情,冲破世俗的藩篱,彼此的奉献都让人动容。有个细节无关紧要,提不提都可以,那就是公司丰厚的利润中于小鱼得到了相应的一部分,大家自然可以想象。俗语说得好:有耕耘就会有收获。 对于小鱼越是信赖,胡秉旭对公司的管理就越是放手。两人半透明的暧昧关系使于小鱼在公司的地位从举足轻重变成至高无上。运作第二部专题系列的时候,于小鱼担任了主要角色。从立项到融资,她熟悉了每一个环节,虽然代表着胡秉旭,却也结识了圈子内一部分人物,于小鱼自然把这些关系整合为自己蓄势待发的资源。 胡秉旭意外地离婚了。 整日声色犬马的胡秉旭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因为多喝了几瓶“克罗那”,他与狐朋狗友散了帮,稀里糊涂地和两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子睡在客房里,赤身裸体地被人民警察逮了个现行,带回警局。本来,痛心疾首的表白和交纳双倍罚款的承诺已经控制了事态的恶化,可偏偏在最关键的环节,就是警察刚要把手机交还给他联系送交罚款的时候,手机响了。 那天是胡秉旭岳父七十大寿,老革命的乘龙快婿胡秉旭早就张罗给泰山大人安排一场风风光光的寿宴,而审问胡秉旭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胡秉旭的老婆头晚上就住到了娘家,只不过想提醒他尽早安排晚宴。警察严厉的语气让胡太太一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到清楚了原委,夸张的号啕又让接电话的警察目瞪口呆。不到一小时,两辆黑色的奥迪开进警局,岳父家的人麻利地办理好手续,在老婆、岳父、内弟、大姨子、小姨子犀利的目光逼迫下,穿着拖鞋的胡秉旭狼狈不堪地钻进轿车。 因为风波太大,胡太太即便后悔也骑虎难下。三天后,胡秉旭办好了协议离婚手续,黯然住进西土城路的小两居。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尽管当时还不确切知道他离婚真实原因的于小鱼并没把他婚姻的变故当成自己的机会。她甚至情真意切地劝说胡秉旭回家,劝他多为年幼的女儿着想,多回忆夫妻之间恩爱的时光。于小鱼甚至没有露面,一个表示关怀的电话就让前胡太太招降纳叛,痛快淋漓地供述了胡秉旭种种劣行,动情处两个相互心仪的女人还一同唏嘘,说了许多你心换我心的体己话。 于小鱼迅速制定了战略,与胡秉旭保持同居现状,认真经管公司业务,静观事态发展。 事情后来的发展的确弥漫着宿命的意味。 一个在夜总会和于小鱼曾经同命相连的妓女,在华联闲逛的时候碰上了于小鱼。她亲切地打招呼,而于小鱼对“蓉蓉”的称呼早已陌生,竟然无动于衷快速离去。要命的是那个妓女不但认出了“蓉蓉”,还认出了与“蓉蓉”同行的“炳哥”,世界真是太小了,“炳哥”胡秉旭竟然就是这个妓女半生不熟的嫖客。 几天后,胡秉旭在西土城路小两居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蓉蓉”,于小鱼很平静,但开始沉默,她只是表示交接完手中的工作就离开公司。此刻胡秉旭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于小鱼已经控制了公司的经济命脉,他必须清理帐目,减少损失。事实上,于小鱼并没贪得无厌,公司的帐目基本清晰。让胡秉旭叫苦的是,自己的社会关系完全掌握在于小鱼手里,正在进行的项目所需要的资金还没到位,而是否顺利打入公司帐户取决于“蓉蓉”。退下面具的双方谁都不会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蓉蓉”的资金就拿捏在她自己手里,而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资金就会原路返回。 权衡之下,胡秉旭和于小鱼来到共同选定的银行,彼此最后相信对方一次。胡秉旭先行提出五十万元存入于小鱼私人帐户,于小鱼同时把拉来的两百二十万汇票转入胡秉旭公司帐面。交接过后,两人平静地找了一家清净的酒吧,于小鱼最后的陈述在胡秉旭听来称得上是振聋发聩。 她说胡秉旭,你要是不动了娶我的念头,你还在乎我是个婊子吗。 你还别较真胡秉旭,你认识的女人有几个不是婊子呢。 婊子有好多种,有零售的也有批发的。零售的价码高一点但是朝不保夕,还让人看得很低;批发的就体面多了,价钱可能不够高,但安全,也有长期的保障。打从决定跟你干的时候,我就准备走批发的路子了。我得谢谢你,卖给你,我不但安全,还卖了个好价钱,比零售还高得多。我还不够境界,看那些出了名的,卖一次就是天价,还不用担婊子的名声。 你别心疼啊胡秉旭。我今天拿到的是我该得的,我从前拿的也是我该得的。我不但跟你睡,我还帮你赚钱,不谈卖,就是提成我也值啊。 你还别瞧不起我胡秉旭,就算我是鸡,你是什么?你压根儿就是一嫖客!我脏我贱,你也别以为你是干净的。以后想嫖我,还不一定有机会呢,多赚点钱吧。 那天,胡秉旭心甘情愿地开了两瓶人头马。他看到眼前的于小鱼不断变换着色彩,忽而涕泪交加蓬头垢面,忽而言语刻薄目光阴骘,她的无助和孤苦伶仃,她的警觉和森严戒备,她的不羁和自暴自弃都真实得无以复加,让胡秉旭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一个记忆中的于小鱼。他们达成了默契,无论今后对方做什么,都井水不犯河水。 胡秉旭把三千元钱拍在吧台上转身出门,他看到于小鱼举起酒杯,很职业地表示感谢。他举起手示意告别的时候,于小鱼伸出纤细的手指,她的姿势酷似影片里某个经典镜头,她最后直接对胡秉旭说出的话,也足可以列为经典台词: “你记住,英雄不问出处。” 后面的故事顺理成章。 于小鱼搬出了西土城路小两居,辗转于马甸和魏公村的出租房,一年后,在北太平庄按揭了一户两居室,开着一辆不惹眼的悦达起亚。她自己注册的影视文化公司势头强劲,但在和胡秉旭公司撞车的业务中两人都主动避让,相安无事。 二十九岁的于小鱼依然独身,依然年轻并且还算漂亮。 我必须声明,这个故事主体脉络绝对真实。我通过老楚认识胡秉旭,并且给胡的一部系列片撰写几篇文案。胡总共给了我三千元钱,我为了下次还能有机会,给胡买了五次玉溪牌香烟,请胡上簋街吃了两次小龙虾。就在第二次簋街之行的路上,胡秉旭朝一辆在停车场调头的白色悦达起亚礼貌地按两声喇叭。我无意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年轻女子车窗里的身影,也无意中用六瓶普通燕京啤酒换来了以上的故事。 我不在乎胡秉旭看到了我写的文字会有什么反映,在北京,干影视的人比苍蝇还多,谁还会对号入座。再说了,猜到了又怎么样,“英雄不问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