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 良(灵与肉) 写这个东西之前,我曾经尝试过改变自己的写作方式。 我一直渴望回到一种朴素的叙事状态里面,还原生活的真实。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所有的表现形式都是外在的东西,甚至都跟商业有关。我只希望我能够完整地完成我的讲述,用最简单、最纯粹的方式。 后来我知道我渴望有所改变的理由是因为简宁的故事让我踌躇。简宁不是我一般的朋友,我的生活里充满了他的影子,我不希望因为讲述的失败对他造成丁点伤害。 我也可以选择放弃,事实上我已经多次放弃。但是简宁的故事的确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流动公民的生活状态。8月的一天,简宁用邮件给我发来一个电话号码,并附言:“泽西,这就是娜娜的电话,去采访她吧。如果我的经历能给你的书提供帮助,你大可不必犯难,我只希望你在复述的同时,牢记“复述”这个词汇的本意。X月X日”于是,便有了那个下午的采访,也便有了此文。 简宁,此时你在看吗? 简宁和我的友谊始于18年前,那时我们都几乎还是孩子。我们是“高四”同学,也就是复读生。我当时必须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而简宁无所谓,他的家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阳光大道,上大学当时对他只是一个好奇的念头而已。当时的简宁踌躇满志,见面就掏出红塔山塞给我。富裕的家庭和极好的教养弥补了简宁在教育上的缺憾,简宁办事得体,举止有方。 必须承认,当时小我一岁的简宁给我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 有占山为王传统的东北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习惯——结拜,俗称“拜把兄弟”。虽然这种结拜早已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精神以及精髓,但在民间依旧被人们普遍认同着。我和简宁就在1991年的夏天,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和我们一同结拜的还有二人,(因为他们至今也没有占领北京的欲望,就不在这里一一提及),我行大,简宁行四。 后来的十几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无数次的雪地放歌以及无数次的街头混战,常常是我们酒后的话题。我们的友谊也在无数次的低谷浪尖上得到空前的升华。 再后来,我做了简宁夫妻的媒人。 简宁夫妇的婚礼很多年后朋友们提起来还津津乐道,在那个年代婚礼上放礼炮、和平鸽甚至在饭前搞大型舞会还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两人的恩爱后来也做为楷模被广泛示范于不和谐的家庭。婚后一年他们的女儿简爱诞生,这段婚姻开始了一段极其精彩的段落。 1996年我离开家乡,不久简宁也来到北京。 简宁在京发展得很好,夫妻二人同样实践了所有流动公民的所有遭遇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挖到了第一桶金子。简宁的太太王韵出生于书香门第,在整个创业过程中表现出非凡的精明,他们的成功实在无法抹煞她的功劳。 我们的友谊始终保持在一种相当激情的状态。在家乡的时候,在我的所有生活圈子里,我们是走动得最频的两家。两家的事情大部分放在一起做,甚至消费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京城的创业经历又是如此的相似,使得我们骨子里更加相互依恋。简宁夫妇一直是我的骄傲,对于他们的一切我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在很多场合都是我得意洋洋的谈资,直到看似平淡无奇的平常日子忽然被撕裂。 2002年正月,我接到简宁妻子王韵的电话,在电话里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在驱车去他家的路上我对妻子说:“我的眼睛跳得很厉害。”妻子还假模假式地问:“左眼还是右眼?” 王韵的憔悴让我大吃一惊,后来我懂得女人的容颜是由心情来呵护的——那一天的王韵全没了淑女风范,散乱的头发以及未施粉黛的面颊让人很是沮丧。简宁还是吩咐人做了几个菜,我们两家人就围着一桌子不知味道的东西喝着不知味道的啤酒。 简宁很磊落,开诚布公地承认自己有了外遇,并且陷得很深,那女孩是个歌厅小姐。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简宁的最爱,”王韵哽咽着说:“但是看来我错了。我原谅他的一切,我只要求他不要再和那个女人来往……可连这他都做不到。”女人的眼泪通常极具杀伤力,可是我依旧不懂——连我都被弄得异常难受,简宁居然无动于衷。 “我没有想怎样,只想负责任。”简宁喝掉一大杯啤酒后嘟哝着:“人要讲道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你,你不能一走了之吧?” 我异常吃惊地望着简宁:“那你想怎样负责任?” 简宁:“从良!我想让她从良。” 我记得我勃然大怒:“我靠!你他妈真是没救了你。每个妓女每天都渴望从良!那要有男人付出代价你懂吗?” 我发现简宁异样地望着我:“你叫她什么?妓女?” “是。妓女!还有别的称谓比这个更准确吗?” 一大杯啤酒就那样从简宁的手中飞出来,全部落在我的脸上,我一下子就愣在那。后来回忆,当时简宁也很不知所措,上来用手乱抹我一脸一身的酒渍。我轻轻挡开他的手,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简宁,你不必抱歉。我能理解,你连自己的糟糠之妻都可以辜负,我算什么?” 我在王韵的大声哭闹之中,不顾妻子的阻拦拂袖而去。 我记得简宁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嚷着:“泽西你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孙子……” 对女人的种种渴望,我是启蒙得较早的。后来我看了托纳多雷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之后,发现自己的共鸣是那样的强烈才暮然憬悟到了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女人的袅娜圆润就使我的心里骚动不安。我甚至有一个天生的本事,任何一篇多么纯洁的文字,我都能轻易找到关于色情的章节。小时候能读到的书很贫乏,《铁道游击队》里关于王洪和芳林嫂以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关于保尔和冬尼亚章节都被我摩挲得很旧。 但我是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很多关于女人的梦想都被我以诗篇的方式收藏起来,我可以永远让女人静含地美在尘世的对岸,我宁愿永远也握不到她们的手。 柏拉图似的东西贯穿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 看来简宁骂我不是没有道理,我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神父一样无耻。我没有简宁一样的勇气说出心里的东西,还喜欢圣人一样的指手划脚。 现在看来,流动公民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很值得关注的题目。简宁一样的遭遇,在整个流动公民的世界里几乎是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底层生活的艰辛和压抑,漂流的感觉和不被认同的遭遇通常使人们渴望情爱,有人做过调查,多数年轻的流动公民普遍具有恋母情结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流动公民成功后夫妻离异的比例也很大。 按理,摆脱了贫困,等于夫妻完成了共同的理想,这时,你除了兴奋还需要什么呢?其实不然,夫妻往往可以同苦,而不能共甘。终于等到眼前有了瑰丽的风景,周围溢满了扑鼻的花香,两人准备松开手,让眼睛受用一下,这一松,说不定就走散了。在这样的人群里,每一个生命都不可能永远与另一个生命有点与面的交叉。 流动公民的生活方式甚至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二十年来,北京人的结婚年龄普遍提高,丁克家庭的大比例上升,正是很多流动公民融入北京主流社会的结果。 2003年非典之后,我回到北京。简宁一个人过来和我一家人吃了顿饭,我知道他和王韵已经完了。王韵在一个夜里开走了他的车,带走了大笔帐单存款以及女儿。简宁已经懒得去寻了,只要求她还给他女儿。 王韵走得无影无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在这个时候很痛恨女人。有一个人说,爱情就像过节,各种灿烂的爱情如同烟火齐放后满地不再美丽的碎屑一样,总不可能天天过节。 简宁临走时落寞地望着我说:“六根之中,永难悟空的,恐怕就是一个‘情’字了。” 我问:“怎么?你的新欢呢?” 简宁苦笑笑:“别损我了,泽西。你说的对,我的能力不足以使她从良,人家现在是那里的台柱。” 拟定了本文的题目后,我拿着简宁给我的电话号码,给一个位于西四环的歌厅打了过去,不一会就有一个甜甜的声音传过来:“我是娜娜,您是哪位哥哥?” 那是一个下午,很好的太阳。 左拐右转,我终于来到位于丰益桥附近的一个小区。敲门的时候,我还迟疑了好一会。开门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眼窝深陷的女人,这是长期夜生活的人共同的特征。 我被告知娜娜还没起床,只能坐在客厅里等。这个房子里住了四五个女人,她们无视我的存在,穿着少的可怜的衣服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却被弄得狼狈地只能装作欣赏墙上的一幅油画。说实话那幅油画烂极了,画的是小雨中树林间一条小路,一个女人依偎在一个打伞的男人的肩上。旁边的一首小诗倒是有趣:多么希望你暮然回首,蝉翼般的裙纱春天般扬起,割断所有的不属于我的流盼。我笑了,这不知又是哪个情种留下的。 我被娜娜请进房间时甚至理了理头发(后来好久我都对自己的一身西装和这个动作嗤之以鼻),娜娜半躺在被窝里衔着一只烟静静的望着我。必须承认,这个女人实在是美丽的。如果她穿上相对正式的衣服,稍微矜持一下,蒙倒个八导演绝对没有问题。 我拿出录音笔:“我可以使用这个吗?” 娜娜笑了笑:“你请便。” 接下来就有了如下访谈录: 泽西:恕我直言,以你的条件,我可以冒昧地问,你为什么不选择做正行吗? 娜娜:你能告诉我你所谓地正行是什么吗? 泽西……(我竟一时语塞) 娜娜:(笑)你说的正行就是那些走在街上衣冠楚楚假模假式的白领? 泽西:恩……您可以这样理解。 娜娜顿了一下:我原来是大学教师。 泽西:……必须承认,我很吃惊。 娜娜:你当然可以不信。 泽西:我信,但是心里准备不足。能告诉我为什么您的职业反差如此巨大? 娜娜:(沉默了很久)我可以不回答吗? 这时我发现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可以。” 娜娜:(笑)好吧,既然答应了简宁,我就告诉你:是因为爱情。 泽西:…… 娜娜:四年前我爱过一个男孩,很爱。你懂么?是那种很真的爱。后来,他来北京了,做工程师。半年后,我也来了。我们在中关村租了房,我就在一所民办大学里代课。再后来,他和他年轻的女老板好上了。 泽西:你没有和他闹? 娜娜:这是所有女人的惯常做法,我也闹了,很凶。 泽西:后来呢? 娜娜:后来他老板给了我一笔钱。 泽西:你要了? 娜娜:(吃惊)干嘛不要?我还嫌少呢。 泽西:这是你从业的直接原因吗? 娜娜:我和她们不同,(指指外面)不要听媒体乱讲什么“娼”是由“良”逼来的——她们大部分是自愿的,好多还是托关系才来这儿做的。说实在的,我却矛盾了很久。 泽西:(吃惊)你说她们好多还是托关系来干小姐的? 娜娜:是呀,不是谁想做你就可以来,干这行,光下流不行。那些底片差的就只能去些发廊呀什么的。 泽西:什么使你下了决心? 娜娜:是钱。 泽西:仅此而已? 娜娜:还能有什么? 泽西:做这行的感觉是什么? 娜娜:没感觉。就当不是自己的身体。跟那些臭男人做的时候,我有时还唱歌。 泽西:……你将来准备怎样? 娜娜:攒足了钱,出去。 泽西:你,爱过简宁吗? 娜娜:你想听真话吗? 泽西:当然。 娜娜:没有,一点都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区别就是,我不唱歌。他是好人,我尽量让他满意,人家是花了钱的。 泽西: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娜娜:知道,我不认为我伤害了他的妻子。听说他的妻子拿了他的钱跑了? 泽西:还有车和孩子。 娜娜:(不屑地)任何事情都可以导致他们夫妻感情的破裂。现在看来,他们的问题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是金钱问题。我如果能象我男朋友的老板那样,给她一笔钱,她肯定会乐得接受。现在不是吗?我不和简宁在一起了,她不还是拿着钱走了? 泽西:作为女人,你应该理解王韵的心情,况且,你还有过相同的经历。 娜娜:我理解,但我不屑。 泽西:为什么? 娜娜:爱一个人,就原谅他的过错。到今天我都爱着我的男友,我随时等待他的回来。 泽西:你是说直到今天你做了这个职业都还爱着你的男友? 娜娜:请问世界上什么职业可以妨碍你去爱一个人? 泽西:你的职业比较特殊。 娜娜:(正色)请你注意你的用词泽西先生。因为我还尊重简宁,所以你可以继续,但作为文字工作者,你要懂得怎样尊重女人。 泽西:对不起。我只是不了解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是不是在感情问题上已经麻木,看来感情始终没有因为职业而和皮肤同样变得粗糙,灵与肉的挣扎是贯穿始终的? 娜娜:这是哲学问题,不适合在这里探讨,这里不干净(声音哽咽)。 泽西:对不起,我可以继续吗? 娜娜:(沉默了片刻)可以。 泽西:你是说,王韵错了? 娜娜:是的,大可不必,我怀疑他们的爱情。起初我很不安,还有歉意。后来我鄙视她。我没有勾引过他的丈夫,是他自己来玩的,不是我,还会有别人。 泽西:站在你的立场,这么思考没有问题。 娜娜:你会站在一个妓女的立场思考?靠!你应该站在社会的立场思考。 泽西:谢谢。最后,我想请问,你渴望过从良吗? 娜娜: 从良?怎么你们男人都是一个腔调?你的意思是我脏?我他妈比电视上那些人摸狗样的人干净!至少我敢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卖的!她们敢吗?妈的,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泽西:…… 娜娜:推荐你一本小说回去读读,高建群的《大顺店》,你就知道什么样才是干净的了…… 因为各种原因,我省略了部分采访记录。我的理智告诉我,关于这个职业,这份采访不说明问题。就商业角度而言,各地大批的色情从业者面对的是无限商机,当一种商品在市场上泛滥成灾时,是哪里出了问题? 昨天我打过电话给简宁,王韵还是没有音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