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仁  不  让

 “这一代人和我们的根本区别就是——当仁不让。”

梁导放下酒杯谈兴极浓：“我女儿接这活，我去看了几次排练，起初我还说这丫头行吗？我一看，行！真的，不是自夸，是真行。韩国老板对我说：‘你的女儿，骂人、骂我了。’我赶紧想给人家赔不是，可人家韩国老板却说：‘骂得对，她骂我外行，是，我是外行。’”

1

梁导是93年底来到北京的，正逢了一场大雪。他当时是凭着一身本事和尚未燃尽的激情来闯天下的，所以逢人便说：“所谓青春是什么？就是对世界还充满好奇。” 其实这多少包含了一些“装嫩”的嫌疑。

起初几年，梁导一直在走麦城，居无定所不说，甚至常常饥肠辘辘。在各个剧组之间混饭吃不是件容易事，其实相当于跑单帮。那时每每看到梁导憔悴的样子，心下不免戚然。

梁导的转运得益于一次偶然。

那是一个国际时装周，别人请梁导去做开幕式的副导演，导演是香港的一个大牌。离发布会还有一周时，剧组的排练出现了问题。关于风格，香港导演和主办者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在艺术上梁导当时是站在香港人一方的，他对主办者的霸道很是不屑。主办者是固执而且荒唐的，他们不仅外行而且专断，充满了计划经济的味道。

然而香港人拂袖而去后，梁导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果然在当日下午他就临危受命。

梁导当时发挥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在艺术和霸道之间巧妙地发现了夹缝，他象一条泥鳅一样，在这条夹缝中愉快地游弋。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梁导打造的一台精彩的晚会出笼了。

开幕式无疑是成功的，大小媒体纷纷报道，梁导很是风光了一阵。接下来，梁导就又沉寂了。在北京，要么你有背景，要么你确实厉害。梁导当时有的只是才华和激情，却缺乏起码的筹码。

机会就在这时光临梁导——那个香港导演打电话约梁导去海口，帮他作执行导演，讲好月薪1万，梁导抬屁股就上了飞机。

1998年底，我来到海口，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去看梁导。

走进他的寓所时，梁导在睡觉。

梁导睡觉的方式很特别。他对枕头生来就有偏见，他不仅对那些一定要枕很高枕头的人反感比方说我，并且能够历数枕头之于人类的种种阴谋。

“枕头是人类堕落的开始！”梁导说。

梁导不仅不枕枕头，而且习惯使头部处于整个身体的下方，于是，在梁导睡觉时，你永远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头耷拉在床边，身体以非常痛苦的方式迎合着头部的特殊要求。因为充血，每天醒来他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我曾经和很多朋友议论过梁导的睡眠，大家后来有了一个共识：以梁导的造诣，这应该就是行为艺术了吧。

梁导在一间东北菜馆招待了我，海口的东北菜馆多如牛毛。“这是93年经济软着陆的结果，” 梁导大模大样地剔着牙花说：“那些新生代的大款农民，有了钱，却没了生意……”

我问：“你在这里每天吃东北菜？”

梁导：“哪有那样的福气？我他妈天天吃便当。我现在天天盼朋友来，有人来，我就能借光吃顿好的。”

我迟疑了一下：“……经济上有问题吗？”

梁导不容置疑地笑了：“你知道我的情况。”

席间梁导接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一个女人，凶巴巴地样子，显然是向梁导要钱，梁导懒懒地让她一会打来。这时电话又响了，梁导就在电话里吩咐另一个女人：“我在XX，马上送3000块来给我。”

不一会，一个分外妖艳的女人就跑上楼来，塞给梁导一把钱还嗲嗲地问：“够吗，梁哥？”梁导显得很不耐烦，他连点都没点，就将那一把钱扔在桌上。女人将一个很重地口红印留在梁导脸上之后，就被他轰走了。不一会，又有一个女人袅娜地走上来，梁导向桌上的钱示意了一下，女人就眉开眼笑地拿着钱离开了。

我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一切。

梁导问我：“我的人生信条还记得吗？”

我说：“还是电影、女人和狗？”梁导哈哈大笑。

实际上二十世纪末的梁导在海南生活得很滋润，港方给他提供的条件很优厚。这一年他的创作也颇丰，先后有两部电视剧，一部记录片，四部MTV出笼。坦率地说，这些作品梁导都做得相当认真而且辛苦，他尽量在满足主题的前提下融入自己的东西，并且尽量做得不动声色。

梁导在海南获得空前的成功。千禧年的元旦，梁导出现在香港公司本部，好多鲜花和掌声使梁导一度很感动，他难过地想这些掌声自己原本是想在北京得到的，却鬼使神差地响在这片古老的、曾经的殖民地上。

这段经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梁导的生活状态，他可以使家中的妻小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他也不用经常在夜间接到妻子的电话，忍受她没完没了的呜咽。

2

梁导99年夏天回到北京，代表香港公司参加央视一个晚会的导演组。晚会后，梁导没有再回海口，留在了央视。

坦率地说，这种选择极具风险。当时梁导所在的那个栏目有8个导演，每人每月只轮能轮到一期节目，没有编制，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这些梁导还都不在乎，梁导发现自己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忍受屈辱。

在海口，梁导的身份是执行总导演，实际上连制片都做，一切都自己说了算。可是在这里，不仅要和另外七人拼命挣宠，还要学会好好说话。这是所有才华横溢的电视人共同的困境和遭遇——当你有足够的才华可以表达自己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没有足够使你自由表达的空间。

梁导身上的野性在这时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他第一步选择了宣战！他向另外七个导演宣战了。他发现在二十一世纪的首都北京，谦虚成了累赘甚至陋习——凡事只要你谦虚，就没你的份儿。坦率地说这是进步，这种在农耕文明时代形成并被全社会认同并操守的伟大修养，实在包含了太多的虚伪和无奈。梁导在二十

一世纪的北京开始崇尚当仁不让。

梁导一开始就表现得咄咄逼人。他不仅使自己的节目连续半年在本栏目收视率统计中持续保持第一，而且力劝主任连续推出两档新栏目，这两档栏目出手就拿了个头彩，至今的收视率都很诱人。在一次编导会上，梁导更是得理不饶人，明枪暗剑，剑剑封喉，将七个同行简直贬得一文不名。

对于同行的愤怒梁导很不以为然，梁导想法极其简单，要么你行，你就来；不行，你趁早滚蛋。央视是全国电视台中引进国外机制最早也是相当彻底的，先进的管理模式以及经验，早已使央视成了一个媒体大鳄。央视的淘汰法则恰恰就是优胜劣汰，这也成了梁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前提和基础。

同行们自然是不会甘于滚蛋的，七个人的力量也往往很惊人，所以梁导的那一段日子其实很不好过。那时挂在梁导嘴边的话常常是“能受天磨为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台里有一位老者曾经善意地提醒他：“梁导，在中国，要学会‘处事以不即不离之法，居心于有意无意之间’呀。”有一次梁导喝多了酒使劲拍着我的肩膀说：“精辟，精辟呀！”

我以为梁导悟透了人间万事，后来的事情证明，梁导除了他衷爱的画面语言，其他什么都悟不透。梁导的脾气和任性直接作用于他的事业，事实证明，那一年它在台里混得很狼狈，也是导致他宣战的失败的直接原因，直接结果是离开央视。

我曾经帮助他分析过在优胜劣汰大背景下的游戏规则：是的必须承认，今天的环境已经允许我们当仁不让，但同时也要求人具备对环境超强的适应能力。也就是说，今天的优胜劣汰是在一定条件下艰难降生的产物，传统文化的大背景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梁导对我的论调嗤之以鼻，甚至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是太监。我最后搬出杀手锏：“回忆一下国际时装周你的成功吧，那足以说明我观点的正确性。那个案例说明你完全有能力做回一个泥鳅，在艺术和霸道之间找到夹缝。你的改变是香港人给你惯的，你在香港的表现足以使你获得100万以上的收入，但是人家只是请你在人家的大别墅里喝了几杯人头马，给了你稀稀落落的几片掌声就把你弄得很亢奋。可你忽略了人家只是给了你菲律宾女佣一样的酬劳，就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人家卖命，还惯坏了你，让你粗鄙地认为自己是天才，可以忽略传统文化的背景在中国崇尚什么当仁不让！你现在有两条路——同意我的观点，你幸；不同意，你命！”

我分明看出梁导双眼流出的吃惊以及痛苦，我不想说服他，但我希望自己影响他。我在心里深深地尊重他，我佩服他的才华，敬重他的为人，我渴望他的成功甚过我自己。

梁导后来的经历很有趣，我不知道是他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还是他天生的痞气使然，反正他的生活有了质的变化。虽然这种变化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但我还是感到释然。

以海南和央视的经历，梁导轻易地加盟了一家专搞电视剧的公司。这家公司的实力在业界让人刮目，梁导的待遇也很可观，虽然他已经不太在意这些并不实际的东西。

梁导的一个朋友在一家大学里承包了学校的所有的土木工程，天知道他又用什么办法居然还拿到了学校30年校庆晚会的主办权。这个朋友请梁导做晚会的总导演，代价是给他在北四环的一个甲级公寓交上首付款。其实这个代价可以请到任何大牌导演，但此人显然是看到梁导的潜在价值。

梁导用了很大的精力在晚会上，晚会相当成功，最后节目还在央视某套播出了。然后梁导又用了半年的时间来装修自己的家，然后梁导的女儿就来到中央戏剧学院专修导演。梁导的本田思域是帮一个深圳老板拍广告片人家送的，同时还送了他五年的公寓分期。

梁导坦然地接受着这些馈赠，因为每次接受这样地馈赠，梁导都最大限度地回报了赠与者，当然梁导回报赠与者的都是才华横溢的创作和凭借特殊身份带来的便利。

梁导后来在很多场合这样评价自己的生活和自己衷爱的艺术：“生活与艺术的关系是这样的：单纯的艺术往往使你窘迫——你在饥肠辘辘时吟唱的诗篇一定是空洞的。我想你不会拒绝在流水的玻璃幕墙和温暖的小提琴曲下面去感受艺术吧？让艺术改变你的生活，让你的生活升华艺术，这是消费时代艺术家的必由之路。”

我曾经反驳他：“这是小资们崇尚的艺术，梁导不是要从善如流吧？”

梁导勃然大怒：“泽西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我在为艺术卖命的时候穷得有时连早餐都成问题，你说我什么都悟不透。今天我终于在你的指引下找到了生活和艺术的交叉点，你却又来挑三拣四，你到底渴望怎样的人生？”

我就笑：“梁导，我从来不想指引你什么，你瞧今天我活得还不如你。”

梁导也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泽西。我们都还怀念从前的理想，这些年来，为此你我都吃足了苦头。当然今天我们走的并不是我们当初设想的那条路，那条路已经在磕磕绊绊中丢了。可是泽西，即便走回去又怎样呢？”

“当仁不让呢，你准备由谁来实现？”我笑着调侃他。

梁导正色：“下一代，我的女儿和你的儿子们，由他们来做。”

梁导的女儿已经毕业，在梁导的安排下刚刚接了一个韩国项目，是《野蛮女友》的话剧版。女儿做得相当投入，同时也获得了投资方的极大认可。看来我必须认同消费时代的艺术方式了，因为今天艺术与商业的勾结是如此的难解难分，你甚至分不清彼此。

2002年的夏天，我和梁导有一次实际意义上的合作。那次合作的是一个文字项目，一个十八万字的纪实。梁导进入状态后是极其疯狂的，他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上一个月的方便面，甚至暂时放弃人类的其他欲望。可我的手头同时还有些其他的事情，所以用于这件事上的精力就打了很大的折扣。梁导不时地对我的工作进展发表微词。

后来梁导干脆强迫我住进他的家里，在他的眼皮底下监视我的工作。有一天，我醒来很晚，打开电脑就有这样一篇文字扑面而来：

泽西：

放下电话我居然窃喜，看来你是干了一夜，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我想。然而面对空白的电脑，我愤怒了。

我们从7月2日开始写作至今，我悲哀地发现，原来你是如此的不可救药。这半个月来，并没有任何值得你拼命熬夜去做的事情，老三的文案也只耽误了你两天的时间，但是你给我以及大家的感觉依旧是你一直在废寝忘食地忙一件大事，只要有空你就能睡得昏天黑地。

我开始怀疑你的写作能力，我甚至怀疑你浪得虚名。你除了给别人改改“的地得”这种雕虫小技之外，就只剩下醒来后半睁着腥松的睡眼，指手画脚挑鄙人的毛病了。

如果不是这样，我以为“占领北京”这样的理想也就是仅仅想博得别人的感动而已。你做得到吗泽西？

所有的豪言都是嚷给别人听的，所有的样子都是作给别人看的，你太满足于别人夸你才华横溢，是的，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们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睡吧，盖好被子，小心着凉。你才35岁，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你挥霍，急的是什么呢？睡吧泽西。

梁文康   草于午后

读完这些文字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面红耳赤，多年以来，还没有如此简单的文字就能让我犹如芒刺在背。

打开窗，外面有很好的阳光漫进来。在梁导的后现代主义居所里，我望着远着我们又近着我们的北京，感慨万千。

看来“占领北京”依旧是目前相当成功的梁文康的理想，那么怎样才算占领了呢？我们背井离乡，来到这块迷人的土地，挥洒了所有的汗水以及眼泪，换来了怎样意义上的占领？事实上，这种占领说穿了是一种被主流认同的渴望，是那种骨子里的认同，不能敷衍，不能做作。

我们有时痛苦地发现似乎我们永远都做不到，梁导的女儿和我的儿子们呢？不知道了，看他们的造化吧。但是他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可取的有一点不容怀疑，那就是——当仁不让！

有消息说XX卫视已经向梁导摇了很久橄榄枝，梁导不以为然，我信。以梁导的性情以及他今天的造诣，他在北京是最好的选择。梁导无疑是优秀的艺术家，只是放弃了前卫而已。

商业的并不一定是庸俗的，在北京做文化，这是你一定要牢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