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隐 石
1
我从长久的俯案中抬起头来,迷朦而剌痛的眼睛看向窗外。我发现,被私人寓所瓜分的道路呈“T”字形横躺在我的窗前。我看到了“T”字下端两边竖立着水泥砂浆抹平的围墙,泥土的苍黄的本色在雨水浸蚀的墙面展露无遗,就像一个迷底最终浮出了水面。一辆黑色的摩托顺墙而立,摩托的尾巴被我所在的六楼的窗沿遮没……“T”字的下端是一个死胡同:没有鱼贯的行人、商人、公务员,但有住在与我一样高的(或是矮于我的、高于我的)人呼出的呓语,就像一些鱼在静止的水里呼出一些聊胜于无的气泡——笋立的楼群使我成了一个无法藏身的窃听者和被窃听者。
簇拥着我的书房和钢筋混凝土就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掩没自己的波浪?
“T”字顶端的横道里行人穿梭。穿青色衣服的菜农像生活的暗影一样醒目,像一面雪白墙壁上的斑点让人无法忽视。他们守在简陋笨拙的撮箕后面,里面花花绿绿的植物就是他们内部的事物,它们提供了他们赖以游动的水波?
一些飘逸的浅色女子就像一阵暖色的风拂过他们青衣的下摆,她们长长垂下的头发乌云一样飘动在撮箕上面,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的黑旗撩动在我的视线里,造成了我一时的迷茫。
一条黄泥翻卷的路从菜农的背后,从两栋高大的私房间斜支了出来。一个满脸灰土的中年人正骑着一辆淡红色的“弯狗”,“弯狗”在泥卷之间挪腾跳跃,发出撕裂般的吼叫;后面的车座上驮着一只宽过中年人身体的篮子,篮子用两条绳子呈十字架牢牢捆绑。我看不清篮子里是什么农作物在翻滚。
肯定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菜农始终没有向身后看上一眼,哪怕有一架烂旧的摩托发出生命绝望挣扎的呼喊。
头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对苦难的漠视是因为被苦难包裹并对苦难习以为常。
从楼群间挤过来的一道阳光,模糊了巷道中的事物。那条黄泥翻卷的道路,就像父亲用过的犁铧,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切开了我乡村的全部生活……
2
天苍黄。
山苍黄。
经风雨的洗刷尿布一样灰暗的屋子,在金子一样明晃晃的阳光下泛黄如一张旧照片。
我的回乡仿佛魔术师带去了一场庆典。看我长大并一直疼爱我的嫂子激动得差点哭了,双眼噙着泪花,不停地呵呀着。嫂子急急忙忙地拿一个陶瓷小钵,走进里屋(那是她与大哥的卧室,床单用青布补了几块),揭开坚实而相貌平庸的平柜,取出集存多月的鸡蛋。大哥找出一把零币,吩咐侄儿买一瓶啤酒。大哥卸掉地里做不完的农活,对我扯一些乡里发生的事情:坎下平叔家才买了一辆单车;坎上华荣家刚卖一头猪买了台彩电:21寸;上寨老德上个月被棋盘蛇咬死,下葬时浑身肿得发亮,皮肤像鱼鳞;上周老九才从惠东回来,他偷车逃跑时一粒子弹从后面穿过他的阴囊击中右腿,成了跛子,现在还在医治;下寨秋声家大儿子刚刚毛前天回来了,他在外音信缈无了11年……
大哥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场发生在远古的洪水故事。我却看到一直不曾走开的历史,在持续地压迫着他们的生活。从大哥口中吐出的岁月的影子,在他椅后蚊蝇般聚拢,发出嗡嗡营营的喧哗,网一样罩住了他身后宽广的生活。
我看到了飞鸟的坠落。光秃秃的山上的黄土像埋葬村里的勇士一样很快地埋葬了飞鸟的尸体,空余一片荒芜。
唯一能够看到的,是飞鸟下坠的速度把大哥的脸抓得沟壑纵横,仅剩骨头,昔日的英俊狗一样远去。大哥用弯曲得近乎残疾的骨头挑担着田地里的活路、侄儿侄女的九年义务教育、永远有饥饿之虞的肚腹……
3
坐在老家布满星星点点石子的院坝里,放眼四周,高大的山脉呈合围之势包住了我的父老乡亲居住的被我称为故乡的地方,只在南方留一道缺口,像有意豁开的门。南方尽处,变得灰白的高山铁筒一样围着,山巅细如波纹,飘袅着丝缕的白云,一条白亮的发源于梵净山麓的小江镰刀一样绕过故乡和前方的一个村庄,最后隐没在一片白雾里。
山水空濛。
对于我们来说,冬天在阅读之中来到了。对于我的父兄来说,冬天在肩上那一袋要洒上山的黑肥里来到了,长长的寒冷将包裹他们四壁破烂的胶鞋中赤裸的脚。
学校上空飘荡着的五星红旗:一点微薄的文化象征。
浅薄者从纯粹的臆想出发,建造了一座华美的宫殿,替换了实体的故乡。在他们眼中,稻子是黄金,山风是古筝,河流是智慧老人,村姑是梦中情人,路边的映山红成了激情燃烧的情书;在他们的笔下,希望的田野正欣欣向荣。……他们怎能忽略了故乡无处不在的贫穷、败坏、岑寂、荒凉和愚昧?
凯尔斯泰说:“在人的生命中有一个猛然间认知自己并释放解脱的时刻,从这一刻起,我们称得上是自己,我们在这一刻真正地诞生。”
据我的理解,所谓诞生,就是跳出既定的糟厩,踏上通向真理的路途;就是脱离混乱、暴力、虚假,选择理性、秩序、人性、真诚;就是逃离混沌的地狱,追求人性之光辉耀的人间……
我的思绪在夜色降临的乡村蜘蛛吐丝一样走出很远很远,当亘古的黑暗像一群群猛兽把我团团围住,当我清晰地听到从田块传来针尖一样的蛙鸣,当我在夜色中隐秘地切割着白天的虚饰,当凉丝丝的地气把我的脚趾真诚缭绕,我仍然在艰难地分离着自己的身体,以便把某一半彻底放入乡村的夜色时,我感到了个体对故乡认知确立的痛苦和艰难。
4
故乡,更多时候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我们的精神伤口并不能在故乡得到完全的疗救,另一种更为瞩目的伤口会利剑一般直击我们的心脏,划出更加眩目的血痕。麻木者装着没有看见血痕,嘴张得浑圆,唱出一首首昧时昧心的赞颂。他们的道德底线正在麻将桌前的红唇上逗留。
而卡夫卡在写出了自己的城堡时,尽管K不停地努力、奋斗,仍一直没有确证的身份,没有进入城堡,但他完成了对这个荒诞世界的逡巡,在那些覆盖白雪的路上留下了深色的脚印。他写出了人类的流放地,有些人就永无归宿。
“近几十年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卡夫卡在小说《饥饿艺术家》的开头这样写。它让我想起了现在人们对历史对苦难的遗忘,就像有人在故乡置苦难贫穷于不顾,大唱故乡是天堂(至少是精神憩息的天堂)的虚伪赞歌。后来,饥饿艺术家死了,铁笼换上了豹子,卡夫卡是这样写(这亦是小说的最后结尾):“……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至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但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
是的,对于那些吃好穿好的人来说,他强烈的吼声仅仅来自喉咙,他忽略了连接食道的还有胃,这就注定了他声音的虚假和媚俗。而浅薄的观众有很多,他们围绕那些文字,舍不得离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