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题记
(一）
暗蓝色的天幕，星斗满天，寒意凛凛。
城市一片阒然，前一个晚上的热闹荡然无存，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年就这么来了，又这么走了。
外子说，小时侯新年第一天睁开眼睛，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仔细瞧一瞧那么久之前人们就为之忙碌的新年到底什么地方和平日里不一样，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天的空气特别浑浊。原因很简单，那么多燃放的爆竹的硝烟。而如今，便连着硝烟也少见了。
仅仅是在除夕夜交子那一刻，千家万户的鞭炮劈劈啪啪地响起来，很快就归于静寂。春节联欢会无聊地闹了一个晚上结束了，人们相继睡去，一年的生活就这么着有了个交代。再睁开眼睛时，已经站在一个新的年头里了。
小时候很是为新年着迷，多久就开始慌，为着穿新衣戴新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变了儿时的态度。
接连两年新年临近，生命里最爱我的两位老人相继离去。
想新年的意义，也无非就是叫人更进一步接近死亡。
而人从被抛入这个世间的那一刻起，死亡就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命题。
吃过年夜饭，一起看节目，妹妹说，这么着就算完了，一点也不象过年啊，似乎有几分失落。
从前过年不是这个样子。
从年垂的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刷大门，揭去旧春联，贴上新春联。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下午就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饭菜。通常是奶奶做，妈妈帮忙，爷爷爸爸喝酒，我和妹妹吃，一家人团团围在桌边，都忙得不亦乐乎。撤去年夜饭，便准备包水饺，肉馅的年夜饭上吃了，接下来包素馅的，图着新的一年过个素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想之前，奶奶要在八仙桌上摆好供品，水果，小点心，酒，水饺，点上蜡烛，燃上香。供的是她母亲的照片，奶奶要我们分别去磕头，她在一边念念有词，虔诚地许下许多个为家庭为子女的心愿。满屋子都是萦绕的袅袅香烟。一晚上的时间都是满满登登的，常忙得忘了自身的存在。
而现在，又仿佛太闲了，闲得叫人有些不适应。其实细细想想，只是少了一道上供的程序而已。
年前随外子返乡。
车一路西行，拐下公路，进入小村子，路太崎岖，只好下来步行。两旁大都是青砖瓦房，也不少见土坯墙，特别衰败的样子。天不是太晴朗，四处都灰蒙蒙的，一下想起鲁迅在故乡里的描述，苍黄的天底下，萧索地横着几个荒村。大半个世纪过去，村庄固执地保持着从前的样子，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
叫我欢喜的是土地。在城市里住久了，满眼是钢筋水泥混凝土，生硬得很，性情都有些僵硬了。泥土却是亲切的，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暖和塌实。长长地吁一口气，长长地伸个懒腰，好好地舒展一下筋骨。
麦场平坦宽阔，放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远方水濒的树，雾蒙蒙的，象是国画里的样子，一团一团的。几条狗，油光光的皮毛，围着麦秸垛追逐嬉戏，惊起了一只斑鸠，扑拉拉飞到树上寻求同伴去了。肥大的喜鹊呱呱叫着，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信步行来，一直到无路可走。前边是水，结了厚厚的冰，底下的水草清晰可见，几株芦苇已经枯黄了，依然保持着绰约的风姿挺立在冰面上。
外子说，等我们老了，就回到这里来定居，咱们喝酒钓鱼。我说，好啊。一边微笑，一边想，老了，到老的距离何其短又何其长啊。
前院二叔家的国防烧百天。
年仅二十五，英俊挺拔的小伙子，肺癌。
在王开住院的时候，我们去看过他。
其时刚动完一个大手术，环胸腔开刀。自我感觉很好，他笑呵呵地说同室的其他病人都没有他恢复得快，很骄傲的样子，一边给我们展示刀口。
那是夏末，我们都很为他高兴。外子感慨地说，年轻啊，年轻真好。
夏天过去，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现在，他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里。
外子远远地给我指点他的新坟，顶着一些儿残雪。
太阳出来了，冰冻的土地开化，蒜苗，麦苗儿都露出绿油油的本色。
满天飘飞着纸灰。
他的妻子在坟前嘤嘤地哭泣，哭声在阳光下，在广阔的土地上随纸灰一起飘荡，空洞而且苍凉，慢慢变成嚎啕。
那是个好看的女人，用村里人话说，跟画儿上的人似的。他们有一个不到四岁的女儿。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是怎样的匆匆啊。朱自清先生如是说。那篇文章我一直很喜欢，匆匆。
（二）
P> 下了课回到家，母亲告诉我说外子又被老家人打电话叫走了，特别匆忙，据说是他弟弟喝药了。
当时就怔了一下。
其实从心里说，对这个小叔并没有多少接触，更说不上感情，有的时候甚至不无残忍地想：没了他生活会少了很多负担呢。可是事情真的摆在眼前时，还是吃了很大的一惊。
母亲叹息着说，还不如死了利索。我附和了一下，尽管心里有点凄凉。
前一段时间他还到学校里找过我，不过我提前回家了。后来到办公室，同事们都拿我打趣，他们说你小叔说很久没见你了，来看看你，哈哈，感情不错嘛。那时候我就有点恼，恼他话也不会说，只叫人觉得很没面子。外子把他送回老家去，回来给我说，他又来求你给他在城里找份工作了，真是滑稽，我把他送回去了。我想，外子也想不到，那不愉快的一见竟然是永别。
小叔有癫痫病，据说是小时候发烧的后遗症。当初与外子谈婚论嫁时，大家都反对我的决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万一他的病是遗传性的，你们以后的孩子会是什么情况呢？怀孕的时候也为这个问题担心过，最终证明了确实不是天生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因为他有病，外子的家人在我面前都不大提到他，好象完全可以忽略他的存在。他试图跟我交流，每次我都被婆婆拉到一边去。婆婆是农村最普遍的那种老实本分又没用的小老太太，她给我说：你别理他，说话不照个窠，想起什么来吣什么。一边又说，不定哪天犯了病死到外面算了，都了个心事，一边就又滴起了眼泪道，你说能拿他怎么办呢？我不善表达，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
听外子说起来，小叔小时候的学习成绩比他还要好，有时候一起谈，小叔眼睛放着光看着外子自己也说，如果我当年能上学上下来，现在肯定不会比我哥差。我都是淡淡地笑笑，生命里是没有那么多的假设的，所有的假设都是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酸的那只狐狸的自我安慰。
举行婚礼时小叔也打扮光鲜地来了，姨家有个活泼的小妹妹哭着告诉我，说那个人用烟头烧她的手指，我抬头看，小叔冷冷地站在那里，瘦瘦高高的像一株营养不良的高粱。
婚后常与外子商量，给他说个媳妇，凑合着过日子。外子说有这样的病，什么样的人也不愿意跟他，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呢，话题就一再被搁置。
去年过年回家，村里人当个笑话来讲给我听，说小叔跑到村上一个人口贩子家里求人给他买个媳妇来。叫我惆怅了很久，他不年轻了，三十多岁的男人，除了犯病之外的时间一切都很正常，男人有的需求他都有。
他在家里的脾气很坏，尤其是对父母，颇有怨怼。公公婆婆也似乎觉得因耽误了当初的一场病而对不住他，只要他给气吃便都忍下了，暗地里去落泪。但他在村子里对外人却格外的好。人家扔在家里没人过问的老爹老娘他都去耐心地照看，什么活都干，回到自己家里就做起太上皇。
小叔爱看古书，研究红白喜事的地方习俗，谁家有事他都爱跑去告给人说应履行什么程序才叫合规矩。春节就给各家写春联，他的字其实不算好，细瘦如其人，倒是横平竖直。谁家如果不让他写他会觉得藐视了他的存在而勃然大怒，一怒就要生病。
曾经有一次在澡堂里洗澡昏了过去，后来再去洗澡人家就好意劝他小心一点，他登时就长了脸，觉得是瞧不起他了，回家里好闹了一回。
他到处发信，寻求看好病的法子，路边的广告，电视里的广告，他都联系，然后就来纠缠我们要钱买药。外子带他到省城买了药回来，他与从前的那些药一块儿吃，剂量太大，或者是药物间发生了什么不良反应，差点送了命。外子一怒之下不再理他。每次我们回家他都小心翼翼的请外子到外面说话，不过是要两包烟钱，他嗜烟如命，最低劣的那种。但是决不肯要我这个嫂子看到他的窘迫，传统的男人的面子问题。
外子退役的衣服都拿回家去，小叔不嫌旧，都喜滋滋地穿。其实他穿不合适，太高了，什么衣服在他身上都显得局促，但他不在乎。在他眼里，哥哥有的是钱，他的东西都是值钱的，值得他向村里人炫耀。
吃晚饭的时候，二姐夫打来电话，明确说明他已经死了，没抢救过来。黯然。
那么年轻，男人该拥有的一切他什么都没有呢，他渴望得到别人认可自己存在的价值，但是没有人肯用一个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带他，他们或怜悯，有的可能连怜悯也没有，只剩下耻笑，他的存在就是给别人的生活做一记调料。他努力过，治病，梦想过，有个正常人的婚姻家庭，当所有的努力都变得徒劳以后，就彻底绝望了，主动放弃了生命。从前看故事，都说昏官草菅人命。现在才明白，即使没有昏官，生活在生活最地层的老百姓，从来也是没重视过自己的生命，看它如草芥一样轻的。他们安于生活，仅求糊口，再没有更多的欲望和要求，一旦最低的要求也不能达到，便干脆放弃了轻松。而家里人看他们，也是一样。常听说村子里谁家的孩子为了一点小事跑了，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想着去找，他们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外面了，脸上一片漠然，仿佛走掉的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一点引不起他们的悲戚。
（三）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每一次来到都有相同的忧伤。
正在修路，准备开矿，透过飞扬的漫天尘土可以看到萧索的村庄。
玉米茁壮挺拔，油绿的叶面落满厚厚的灰尘，如风尘仆仆的旅人。
身材高大的家狗达达地放开四蹄轻快地跑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进门时，就知道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一院子的热闹。
两个老姨正陪着婆婆落泪。
两个姐姐带着孩子默默坐着折叠那些小小的锡箔元宝，满手的银粉。
清晨的阳光洒满整个院落，一串又一串的纸元宝在屋檐前微微地晃荡。
外子拉了我出去，到处是深深院落，荒芜已久的土坯墙。我喜欢那些古老的瓦片，剥落的墙皮处处是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沧桑。
形形色色的草长地茂密而疯狂，那些废弃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是它们的地盘，过人膝处，自在地把头高高昂起。到处有水，空气里是潮湿的泥沼气，带着点新鲜的腐臭。
国防的坟头已经湮没在丛草里了。
还是那个水塘。
一群麻色的鸭子在边缘漂游，中间有时会翻跳起一条又一条尺把长的泥鳅。
捞鱼鹳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姿态闲适地从空中飞过，在水面上留个清晰的倒影，然后停在高高的树梢，缩起颈子养精神。
白色的菜粉蝶寂静地在草间流连。
踩过那些草去，我想，那是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野菜，在我们老祖先的诗经里，它们是那样一种诗意盎然的存在。
间或有一两声鸟鸣。
小叔的坟要远。
再到家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
满满的箩筐，酒，肉，点心。两个人抬着。
路过修矿的工地，灰蒙蒙的一片，有一点力气的人都在兴高采烈的忙碌。人们穷得太久了，终于看到了有钱的希望。每个人都在用心地经营憧憬中的美好未来，没有谁注意到谁的悲伤。
在玉米地深处，睡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
纸钱烧起来了，浓烟呛出了我的眼泪。风格外大，烟焰就越来越高。
两个姐姐放声嚎啕，死死地揪住坟上的草跟不肯起来。哭声随着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别过头去，垂下眼睛。
丧失亲人的大恸我亲历过两次了，悲情过后，再去瞧人，便多了两分冷眼。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还在来着。
去来的中间，何其匆匆，又何其无定啊。亲戚或余背，他人亦已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什么样的慨叹都由它去吧。这一世，谁能把握住什么呢？
回得家来，已经张罗好了酒菜。
男一桌，女一桌，大条的鱼，大碗的肥肉，明晃晃的油炸鸡，看得胃里翻江倒海。
男人们喝酒，女人们招呼着孩子们吃菜，嗓门尖得很，笑着这个，骂着那个，一边斜乜着眼睛看我，笑嘻嘻地说：城里人，别看不惯啊。我闹不清楚哪里还了这么多帮忙的亲戚。
然后开始张家长李家短，我惊奇的看着婆婆感染到她们的情绪中去，撇嘴，或者叹气，劲头头地去收拾东西。我想，也好，总要有办法冲淡悲伤。但我听不懂她们的谈话，那些与己无关的东西，只觉得满脑子是嗡嗡的人声，要炸裂了一样。
外子惜我身体不好，带我返城，大家就一拥而起送出屋外。
婆婆为我吃药倒的一碗白水，始终静静地放在桌上。透过人的缝隙，我看到它依然袅袅地升腾着一点微弱的水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