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者说
一笠翁
同为鱼事,然渔者取鱼,钓者取乐——渔翁与钓叟就此分野了。
兴许是儿时受古典诗词影响的缘故,我一向视临江垂钓为雅事,心向往之。你看,江天浩淼,烟雨苍茫,轻舟蓑笠,鸳鹭闲钓,几多的逸兴遄飞,几多的遐思往复。直至成年以后,每遇闲暇,便要执竿系纶,游钓江湖。“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说不尽的诗情画意呀。
垂钓既然被视为雅事,当以取乐为上,利鱼次之。“不妨纶线不妨钩,只要钓轮得自由。掷即掷、收即收,无踪无迹乐悠悠。” 钓者乐在其中也。
然而,随着人世的变迁,垂钓已不纯粹是博雅之事,已经演进为一种功取退守之道,此乃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观时下风尚,更有不尽之意。今日稍得宽余,将垂钓诸多情形罗列成篇,以为杂说。
情形之一:入世的垂钓。大抵心不在鱼而在志,像渭水河边的姜太公,直钩钓鱼,曰“愿者上钩”。果不其然,“以渔钓奸周西伯”,拜为国师,尊为“尚父”,成就了一番千古不朽的大业。近世的袁世凯自号“洹上钓叟”,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袁是身在钓台,心怀宫阙。当然,他的“有所思”并非怀天下之烦忧,谅百姓之疾苦,而是以退为进,以垂钓之闲适掩饰仕途之野心。不知“洹上钓叟”的鱼钩是否如姜太公钓钩般直钝,正史无载,恐怕野史、笔记也未必详述。是否钓上了鱼,亦未见记录。但却与姜太公一样,终于钓来了朝廷的一纸诏书,于是匆匆忙忙收拾起鱼竿,离开钓台,弹冠拂袖,上任去了。这一正一反的事例,是入世的典型,以垂钓始,以入世终。
情形之二:出世的垂钓。大抵心不在鱼而在趣,或者二者兼具。这出世的闲适、淡雅,虽然明月清风是其俦友,但总不若入世者窥世事而即刻显达,所以世人往往看得就轻。虽然出世的钓叟营营众生,却不若入世的钓者常为世人所念叨。失意的人往往羡慕隐士,认为是“高尚士也”,也只是从另一个方面反衬着失意者入世不能的出世之思,并非真意。柳宗元《江雪》一诗所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高度概括了众多出世的钓者那离群索居的飘逸形象。历史上著名的、真正的出世钓者大概是富春江上的严子陵了,历来被视为高士。明明有皇帝老儿做靠山,却偏过起诗酒江湖的生活。在今人看来,严子陵未免乖戾世事。能傍上皇亲国戚,就好比现在的美女傍上大款,官也做得,钱也捞得,还有人前呼后拥迎来送往,奉上舞厅、桑拿、洗脚、按摩,可供享乐的万般滋味尽够尝遍;逢双休日,又有人请钓,且有美女一旁伺候,煞是风光,何苦偏要守住那一江的冷清,以索居取代人生之酣畅呢?毕竟出世者古来有之,且效仿者大有人在呢。
情形之三:媚世的垂钓。大抵钓者得鱼,邀者得利。君不见,在远离城市的郊外,那红砖碧瓦围定的,是或方或长的鱼塘,堪比公款吃喝的饭店,定点消费,按月结帐。于是不择时日,假日更盛,名车载着佳丽,携侣呼朋,星散于池塘四周。而殷勤前后者,多是有求于人的邀约者,挤着谄媚的微笑,买单慷慨大方。日头西斜,或月出东山,钓者若无收获,则呼塘主撒上几网,捞得鱼护爆满,载于车后,再呼啸临酒桌、下舞池、搂小姐,事后大笔一挥,邀者如愿以偿,融融乐乐,皆大欢喜作罢。于是,古今之钓大异其趣——古之钓者垂钓江河,今之钓者垂钓陂塘;古之钓者钓其志趣,今之钓者钓之利禄;古之钓者求其雅静,今之钓者求其闹腾。君不以为然乎?
好了,说得太杂,打住。管它入世出世媚世,一介书生之举,又当如何?且学了古人的样,“一叶虚舟一副竿。了然无事坐闲滩。忘得丧、任悲欢。却教人唤有多端”,钓鱼去也!
(注:文中所引诗词,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唐代僧人船子和尚诗词集《渔父拨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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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竿一笠一蓑衣,一人独钓寒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