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三角梅
她在孤独中与他相遇,她说她从此不再孤独。
她在无爱中与爱相遇,她说她从此不再无爱。
命运无时无刻不在验证着它的轨迹的合理性,又时时考验着人的耐心,不管你是拒绝还是接受,它都固守着残酷的本性不曾改变。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奶奶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命硬的丫头,奶奶的叹息总是重重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唉……这丫崽子跟陆家犯剋。从她的出生的那天开始,不足三个月陆家连续失去了两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是正当壮年的爷爷,一个是年仅二十岁的叔叔。爷爷是在从田里回家的途中摔倒而没再醒来,奶奶说是她方(剋)的。叔叔是进城给她买药而葬身车轮下,奶奶说她方人。于是她似乎不仅仅有剋人相,而且好像专剋男人。于是奶奶成天提心吊胆地叮嘱着爸爸离她远一点,甚至不顾体弱多病的妈妈强行让大学毕业后的爸爸留在外地。爸爸终没能忍住对这唯一的女儿的牵挂与疼爱把她接到他的身边,而那时她的妈妈因无法忍受孤苦的生活在她爸爸离家不久便离开了陆家,从此杳无音信。
往事清晰如昨,现世恍若隔世。奶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不信邪的信念显得如此的苍白和空洞。她忘不了奶奶临终时那如释重负的微笑和看着爸爸时遮掩不住的忧虑,如果她老人家亲眼看见这个命硬的孙女又一次扮演了她最恐惧的角色,恐怕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了。
她抚摸着墓碑上爸爸笑脸,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在得知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爸爸提早离开她时就已流尽了。十天了,在过去的十天里她一直象现在这样不停地擦拭这块方寸之地,专注地痴望肃穆的青石,一根黑色的皮筋束着长长的秀发,苍白的面颊不时贴向碑刻,在环抱墓碑中回忆温暖的感觉,在工作人员一遍遍不忍又不得已的催促声中方醒悟现世与时间的存在,平静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绝望弥漫在早春的上空。
最后一次栓塞她竟忽视了有可能出现的肝腹水的症状,使惯例的栓塞救治变成爸爸走向死亡的利刃,怎么会这样呢?自责与悔恨摧毁了她一年以来紧蹦的神经和精心构筑的坚强,她哭倒在奶奶的墓前,如同最初爸爸被确认为肝癌时一样忏悔着自己恶性的二十四岁的生命。如果在疯长的恶性肿瘤面前保持一份冷静,如果能再做一个彩超,如果听从医生的建议不再继续已毫无意义的栓塞,如果……爸爸不会这么快地离开,虽然他已徘徊在生命的边缘,虽然结局始终无法改变。她不断地假设,但仍无法改变她罪恶的角色贯穿在陆家两代人中三个男人身上的事实。
爸爸不想你这样自责,如果没有你爸爸还不能坚持到现在,这一年是你给爸爸的,是命运以外的馈赠。爸爸的担忧如数印在蜡黄的脸上,他心疼这唯一的女儿将面对的孤零。
爸爸,你该听奶奶的话,奶奶的话是对的,如果你不把我带到身边你会长命百岁的。自从爸爸有病她开始狠狠地怪罪起奶奶来了,怪罪她为什么不狠下心阻止爸爸带走她的决定。
你也信这个?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我没有遗憾,没有任何怨天怨地的念头,爸爸有你就足够了。爸爸说这些话时的满足至今记忆犹新,她被内疚纠缠着徘徊在绝望的边缘。
生活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如何找到命运的藏匿之处?一语成谶的模式在她的血液里实践了二十多年,她不想再徒劳地试图改变什么,她在孤独中埋葬着爱,埋葬着活下去的勇气。
一丝凉冰冰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下雨了,又一丝划过她的脸颊,她哭了。她扯下牛仔衣盖在墓碑上并紧紧地搂着,看着雨中艳丽的野菊泪如雨下。
她弄不懂一层土就能将人永远地分开,有阳光和花香的日子,生命竟会如此空白。她为另一个世界没有四季没有温暖而忧伤,无数的脚印和哀怨留在寒冷的禁闭的石门前。
两年来她不记得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让眼泪遗落在这条连接两个世界的路上,只记得路旁的树木在枯黄与翠绿中看不到一丝倦意,只记得田间的野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只记得她的牵挂与爱从那天开始就已全部埋葬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山上。
一别就是十五年,当她再次见到他是在墓地里,在她守灵的第十个夜晚,确切地说应该是第十一个黎明。当晨曦洒在她趴在石栏上挂满泪痕的面庞时,她醒来了,身上多了一件风衣,对面多了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睡在石栏上的这个年轻的男人,曾相识的面孔让她几乎停止呼吸。是他!因为无法化解的剋人的命相,他们不得不结束儿时快乐的时光,从此失去了联系。他想法子躲开妈妈的紧随的目光与她一起捉蜻蜓摔泥炮敲打槐树花的往事已经有些模糊了,她趴在墙头看着他在妈妈的惩罚下倔强地不肯保证不再与她玩耍的一幕幕依然惊心动魄。
一别就是十五年,当她第二次于凌晨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阴森的墓地时,她的柔弱和孤独就深深触动了他,当她独自一人在墓碑旁种下那颗松树和那株三角梅时,她的细致和倔强又一次让他震撼,暗暗地猜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和怎样的一份痛楚?于是,他绕过她的背影,墓碑上熟悉的名字、碑前熟悉的翘翘的鼻子上的那颗黑痣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从那天起,他租下了与她相邻的农房,并远远地陪着她很多天了,但她沉溺在失去至亲的苦痛中未能察觉,他则因随时随地都会烟消云散的病躯而犹豫着该如何走近她。
重逢的喜悦甜蜜而短暂,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在给自己带来希望的同时会成为自己孤独的理由,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出现会让她躲在无望的阴影里。
他身患乙肝的母亲注定了他一生的厄运——先天的乙肝病毒携带者以至于二十岁就出现肝硬化的打击和二十二岁开始与死神较量的残酷。
在他第一次肝昏迷时,各项指标显示他最多只有半年的时间了,他苦苦地熬了一年后居然奇迹般的没有停止呼吸,但恐惧已深入他的骨髓。他怕那冷冰冰的小黑屋可又不得不面对,于是他毅然走近黑暗的身边来体验来挑战自己的极限。他开始为自己挑选墓地,并意外地见到了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儿时的玩伴,虽然背景是凄凉的墓地和刺心的痛楚。
袅袅炊烟不时飘至眼前,带来晕眩的错觉,熟悉的小羊的的咩咩声梦一样的遥远。当她回到租来的农房时已是晌午,不足两公里的路程她居然走了几个小时,而后昏昏沉沉地倒在那张简易的铁制床上,迷迷糊糊中竟没察觉到一直尾随其后的他。
她把洗净的樱桃一粒一粒放进爸爸的嘴里,爸爸笑了。她用沾过水的棉签浸润着爸爸干裂的嘴唇,霎时棉签变成了红色,她换了一枝擦洗爸爸的牙齿,棉签上是一片片血块,她焦急地换着擦着,擦着换着,一枝枝一袋袋一盒盒,红色的棉签装满了垃圾袋,血块仍不停地涌出,她大哭并大叫医生……一只手握住了她忙碌的小手,一块凉凉的湿巾放到她的额头,她安静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又慢慢地闭上眼睛,继续沉睡……
当她再次来到墓园时,他正同一个身穿灰色上衣的中年男人边说边指点着不远处的狭长空地,另一个相同着装的年轻人在那弯着身子低头看着什么,不时用脚扒拉着。看见她走下来,他结束了与对方的谈话,来到石阶处等她。他说,他想在坡下种几棵树,问她是否可以帮他选个位置。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又用手指了指那块空地问,那里行不行。选择墓地栽种?她不解,但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同他一起忙碌着他固执地栽种,并对他自称兼职这里的绿化工作而深信不疑。二十三棵的松树和两株三角梅饱含着他少的可怜的心愿:二十五岁,只有一个三百六十五天的期待,而两株三角梅无疑记载了他一生中最不同寻常的七百多天。但这些他如数埋在心底,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她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忧伤的日子在相互陪伴中渐渐远去,在爸爸的百天祭奠后她退了房离开了安静的院落回到喧闹的都市寂廖的家。他也回家去了,一个与她相邻的城市,但请房主给他保留那间小屋,说随时会过来小住。
此后,电话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童年无拘无束的疯耍、惹祸捅娄子后东躲西藏的狼狈洗刷着沉闷的日子。他想法设法避免触及那些关于她命运的预言,他怕自己脆弱的生命再一次逼她就范不可违的天命,所以他从没去看过她,默默地用细致平复着她的孤独和忧伤,用距离铺设一条他和她的后退之路。她在意外的相遇后活了下来,期待与诉说让空荡荡的日子和空荡荡的家也活了下来。她无法避开让她不安的浓重的阴影,又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恶梦一样的出生恶梦一样的往事会不会再一次将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再次重逢的地点似乎暗示了她屡争屡败的命数,这更让她胆战心惊。
不幸的事情无论发生在什么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认命,它不会因为你弱小而善罢甘休,也不会因为你已浸泡在不幸之中而有一丝同情,它的固执超乎人的想象,并用它一次胜于一次的残酷的发作遏制你试图挣脱的念头,让你在绝望中无奈地停止扭动。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已成了过去的时候,期盼了两个月的电话打了进来。她盯着这个熟悉的号码直到出现“一个未接电话”仍呆呆地望着,然后又在狂乱的心跳中回拨,响到第四声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小雅,是我,南伯伯。不知怎么,她忽然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对方继续说,小宇病了,一直不让给你打电话,可他的情况不太好,看得出他想见你又忍着不说,这会他睡着了,我想想还是告诉你吧。
她不知道是如何抓住了沙发的靠背才不至于瘫倒,看着散落在地上电话、电池,她清楚地听到心碎后一同滚落的声音,顺着沙发坐在地上,泪水滚滚而下。这就是她的命,她无言也无力。
当她一次次确认已咽下所有的眼泪并一次次确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承受时,出现在她面前因极度浮肿而没了模样的他是那么死死地撕扯着她的心,如此情形下她完全放弃了挣扎,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她想说如果没有这次相遇也许还会有奇迹出现在他身上,但她只苦笑地摇了摇头说她信命,从小到大她一直没能逃脱命运的定数。他猜到她的心思,他说老天对他已经够开恩了,奇迹常常出现就不叫奇迹了,他给她讲了那两株三角梅的含义,讲了他的灵感得之于她,他说要错也是他没能多种几株如此灵验的植物巩固这个奇迹。他说他也信命,她搬走的第二年他和父亲随继母来到这个城市,并想尽各种方法找她而无一点线索,却在病入膏肓之际相遇,又说他很庆幸命运如此的安排,让他能无憾地离开,那凄凉无奈的神情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当初她因不舍爸爸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山上而租下那间农房时,曾被不幸与绝望死死地绊住,在唉叹命运的凄薄时,她哪里知道还有在阳光般的青春之时就为他自己挑选与世永别的归宿的更不幸的人呢?而且竟然是他——一起欢笑着度过年少的伙伴,一个第一次走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男人。
第五天,他走了,带着满足,带着她的爱。她按他的意愿把他的骨灰埋在二十三棵的松树和两株三角梅下。直到他临终时她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墓园工人,才知道他为了这样的墓地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远远望去,日渐翠绿的矮松上挂满粉红色的花瓣,摇来摇去,三角梅的馨香自记忆的沙滩弥漫开来,视线模糊了……
花开了。花落了。日升了。月落了。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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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伤痛就会错过前方的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