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没有死……
东方月
人世间,每千年降一情圣,五百年产一情痴,一百年出一情种。
第一个千年的情圣,乃娥皇与女英也,老公在南巡的路上死了,姐
妹俩哭着一路找去,哭出血泪,洒竹成斑,从此,湘竹就成了斑竹。
第二个千年情圣,乃牛郎织女也,论分居的距离,天壤之别何
其远;论分开的时间,几千年了,但女不改嫁,男不另娶。其“忍”
的功夫,凡夫俗子安敢望其项背。
第三个千年情圣,孟姜女也,夫到北疆筑长城,不远千里送寒衣,
闻夫以死填长城,大哭三天三夜,万里长城垮了八百里。若非道行高
深,谁有如此功力?
至于梁祝和焦仲卿夫妇不过情痴也,贾宝玉与林黛玉只能算是情
种。那么第四代情圣是谁,让我来告诉你。
2002年10月,一个86岁的姑娘死了。她为别人铺过无数鸳鸯床,
可她此生没作过新娘,没做过妻子;她曾抱过多少代小孩,可她没
当过母亲,没做过女人。我问了她侄子的儿子的儿子,方知悲剧是
怎么酿成的!
一 魔鬼一样的家庭,天使一样的心灵
在贵州省铜仁县的一个乡村,有个恶霸地主叫潘老采,因他贪婪
成性,人们就叫他潘捞财。夫妻俩膝下有一对儿女,儿子叫天雄,女
儿叫兰香,兄妹俩性格各异。哥哥学得父亲的贪婪凶狠,嗜杀成性。
兰香就象母亲一样温和娴静,善良正直。母亲看不惯父亲劫杀过客,
作贱善良,鱼肉乡邻,常劝他讲一点天理良心,每劝一回都遭一顿
打骂:“你这婆娘,只讲行善,唐僧行善,却遭来无数妖怪要吃他的
肉!我若行善,不晓得有好多冤家对头要吃我的肉呢!”母亲见丈夫
不听规劝。儿子渐渐长大,竟比他父亲还嗜杀,于是遁入空门,天天
吃素咽斋,日日诵经念佛。
兰香和母亲一样的思想,对父亲哥哥的言行又恨又怕。她每日只和
母亲在一起。她已长到十八岁了,母亲说,该为她找婆家了。兰香说:
“我千嫁万嫁,也不嫁地主崽子,要嫁就嫁平常百姓家,免得象妈一
样遭欺负!”母亲说:“也是,地主没有一个好人,不是讨几个老婆
就是对你一凶二恶的。”
潘捞财也打嫁女的主意。他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找了几个媒婆
,都没完成任务,媒婆们婉转的告诉他,方圆百里内的地主富农,有
的说自家的儿子不肖,怕误了潘家小姐;有的说家小人弱,不不敢高攀。
其实就是嫌潘捞财父子臭名昭著,人家不原与他结亲。
这下正中兰香下怀,父亲出面选不出他要选的人,她自己选他就不好
干预了。
一日兰香的姑妈来,嫂子请他进房说话,“你侄女到了放婆家的年龄
了,她和你一样,不想嫁地主家,只要一般的人家,只要人好就行了!你
熟的人多,看有没有相当的!”
姑妈想了想说:“在我们寨子后面,天塘寨上,有个后生,叫吴长寿,
人长得象模象样,又读过几天书,为人忠良,家是配不上你的家,人却配
得上你家的人!”
嫂子就叫妹子做这个媒。天雄和父亲不高兴这门亲事,但一时又不到
适当的人家,也不好激烈反对。
这天,姑妈带着长寿来相亲,兰香作为小姐,关在绣房里不许出来。
兰香便叫丫环翠花去打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翠花跑回来说:“小姐,
要得要得!他人长得标致,又有礼节,又有忍耐!”
兰香问:“有礼节看得出,有忍耐怎么看?”
翠花说:“他微微笑着喊老爷一声`大伯`,你爹鼻孔‘嗯’了一声。
他又笑着叫你哥一声‘大哥’,你哥脑袋掉转一边去,理都不理他。他
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仍然微笑着回你妈的话。”
兰香面露喜色,叫翠花再去打探,他要走时上来说一声。
翠花去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又上来,说:“你姑妈和那个人要走
了!”
兰香从箱子里取出近几天才绣好的荷包,奔到东廓门边往下看,姑
妈和那人正走到下边,那个人正回身向母亲鞠躬作别,兰香将荷包朝他背
上扔去。吴长寿抬头一看,见楼上门口,丫环的身边站着一女子,貌美如
花,不觉看呆了。翠花笑着说:“小姐丢荷包给你,还不快捡起来!”
吴长寿巡视了一下地面,见了那精致的荷包,象捧宝贝一样捧起来,再
抬头看时,楼上哪里还有红颜,只有一扇朱门对着他。
兰香缩回房里,面红耳燥,双手紧紧地交叉攥着。忽然房门开处,母
亲急步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对兰香责骂道:“你太大胆了,若是被你老
爹或你哥撞见,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二 那声罪恶的枪响,一直回荡在她的苍穹,使她在醒时和梦中
都感到惊悸
又过了几个月,母亲竟然一病而终。兰香悲痛之余,更觉孤单无依,
虽然有丫环作伴,但丫环只是她身边的一棵小草,不是可以依靠的树荫。
因此,思嫁之心更切。姑妈也体谅她在家里只有父严兄威,没有慈爱,
日子实在不好过。便去对吴长寿说,希望他早日娶过门来。长寿常听媒
婆说及兰香的好处,那日又见了她的芳容,知了她的情意,更加喜欢,
也巴不得早日迎娶过门。但迎娶地主富户的小姐,聘礼自是不同一般。
长寿打算出门做点生意,挣些钱,好筹办聘礼,迎娶兰香。
媒婆赞同,说:“我去对兰香说。”
长寿说:“这次我亲自去。”
媒婆说:“姑娘在绣房里,你不得见她。”
长寿说:“我和她的丫环说一声也好。”
次日,吴长寿来到兰香家。潘家父子对他仍是不理不睬。兰香在楼上
听到了他的声音,便叫翠花下去招呼。
翠花 一会儿上来说:“他是来和你作别的,他要出门做一阵子生意,挣
些钱,筹办些聘礼,好娶你过去。”
兰香说:“你叫他到东厢房下,我有话对他讲。”
翠花下楼对吴长寿说:“小姐叫你到东厢房下,她有话对你讲!”
不料这话却被不远处的天雄听见了,心想:“妹妹竟和这人私会,太
丢老子家面子了!”便跟踪而去。
吴长寿来到东厢房下,只见楼上朱门开处,心上人出现,手里捧着一包
东西,对他说:“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你千万要小心。这是我的私房钱,
你拿去好做本钱!”
兰香钱包一出手,便惊叫了一声,长寿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一
拳打倒。 翻身抬头看时,只见兰香的哥哥天雄站在面前,手里抱着钱包,
怒容满面地瞪着他。
长寿待要爬起来,天雄一脚踏住他的胸脯。
长寿问:“我哪里惹恼了哥哥?”
天雄狠狠地说:“哪个是你哥哥?你勾引我妹妹,败坏我家风,又骗
取我家钱财,找死!”便不容长寿和兰香分辩,喝令家丁将长寿绑了。
兰香已顾不得足不出户的礼教,慌忙冲下楼去,找到父亲,卟通一声
跪下,苦求父亲叫哥哥放了长寿。
父亲也是怒容满面,一耳光掴来,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出我潘老
彩的净丑,还不快回楼上去!”
兰香长跪不起。潘捞财喝令丫环女仆将兰香架回楼上去。
兰香问翠花:“他们把长寿怎么样了?”
翠花答:“只见你大哥和几个家丁押着长寿哥出去了!”
“他们要送他到哪里去?”
“要么是送他回寨,送给他的族人发落;要么是送他到乡公所去见官
……”
“呯”一声枪响,打断了翠花的话.俩人吓了一跳.兰香忙对翠花说:“你
去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翠花飞奔而去.
过了好一会,翠花哭哭啼啼地回来,说:“小姐,长寿哥……遭你哥……
用枪打死了,就打死在寨前的短松岗上。”
兰香身子一歪,倒地昏死过去了。
三 你下蛮活着,看看他的仇人是怎么个死场
这一夜,雷鸣闪电,风雨交加.兰香苏醒过来后,坐在床上,痴痴呆呆,泪流
满面,一直这个样子.
次日,翠花拿水来,她不梳洗,端饭菜上来,他不吃,和她说话,她不应。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翠花去告诉老爷。老爷说:“她不吃,你问她耳括子她吃不吃!”
翠花说:“老爷,小姐看样子是不想活了,还怕你打她吗,你用刀子杀,
她正巴不得呢!”
这时,伙夫扛着两根干枯的小松树走到门口,对翠花说:“你上楼去
服侍小姐。我有话要对老爷说。”
翠花走后,伙夫说:“老爷,这两根松树就是短松岗吴长寿坟前的,
两根长到一起。吴长寿死的那晚,一雷把左边这根霹断了,没过三天,右边
这根也跟着枯死了。”
潘捞财心里一沉,但口里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又过几天,潘捞财家一头大牯牛掉下悬崖摔死了,与它关在一起,朝夕
相伴,形影不离的那头母牛,便再也不吃草,一天到晚仰天哀鸣,身体一天
天瘦下去,,走路摇摇欲倒。潘捞财请来兽医看视。兽医了解事情原委后,
摇头道:“没救了,身病尚可医,心病不可医呀!”
潘老头动容说:“畜牲也通感情?”
“禽兽通感情的多呢,”兽医说,“一对鸳鸯,若死了一只,另一只必
悲伤而死;一双大雁,若亡了一只,另一只必哀叫而亡。”
兽医走后的第二天,那头母牛果在其“夫”坠崖的地方,长叫三声,倒
地而亡。
兰香已经有七天水米不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潘捞财忙叫人去赶
妹妹来。只有她与兰香说得来。
潘家父子正坐在屋里说话。天雄说:“她不吃,撬开她嘴巴灌进去!”
父亲说:“她要绝食,灌有什么用?灌进去她也要吐出来。”
儿子说:“只怕她现在连吐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在这时,忽听院子里骂声顿起:“我本来是再也不想见这些歹毒的人
了,只是牵挂我的侄女。”
老头子一听知是妹妹来了,忙出门看,只见妹妹正怒发冲冠地走进院子
坝。以前她都不敢说哥哥的不是,这次敢破口大骂,有点出潘家父子的意外。
老头子说:
“我是叫你来劝人的,不叫你来骂人的。”
白发苍苍的老妹子说:’我侄女死不了,她要留着看你们这些杀人犯怎
么个下场!”
天雄在父亲背后应道:“我杀了人又怎么样?他吴家敢来啰嗦半句么!”
姑姑道:“ 吴家奈不何你,自有人奈得何你!全国好多地方,共产党
在打土豪分田地,一旦风雨来,你爷崽怕过不了关。”
潘老彩冷笑道:“共产党几杆破枪,奈得何国民党的几百万正规军。”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刘皇叔当初只几百号人,后来竟成了气候。我
不和你这些人讲,我看侄女去了。”
姑妈进了侄女的闺房,只见兰香卧在床上,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是
离苍天远,与地府近了。
姑妈捏住她的手,心痛地说:“闺女,我来看你来了。”
兰香气息奄奄地说:“共产党真能打来么?”
“那是肯定的,闺女,过不了几年,你睁着眼睛看吧!现在湖南正闹得天
翻地覆了。”
在姑妈的安慰和精心的护理下,不出一月兰香又复原了。
兰香身体和精神一复原,天雄又忙着为她说婆家。兰香冷冷的说:“你
莫费你的好心,我一辈子也不嫁人了!若要我嫁人,除非太阳走西边出,或
者是你们拿我尸体嫁出去!”
父子俩见兰香不肯嫁,只以为是短时间的意气用事,事过了一年,潘老
彩父子又旧事重提,兰香厉色道:“我说过一辈子不嫁了的,你们以为我讲话
是打屁么?你们耐不得我,我也要赖在潘家,至老,至死,我活要耗你们的
粮,死要占你们的地!”
若以 以 前的脾气,天雄早就拳脚相加了,但自从他杀了你妹妹的心上
人,遭了姑妈的骂,妹妹的恨,他内心感到歉疚了,妹妹再说刺耳的话,也
只是忍着。
四、假如他还活着
又过了五年,兰香已成为当地绝无仅有的大姑娘,连翠花都已嫁人了。
姑妈也劝她:“世上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那有一辈不嫁人的老姑娘,你
已是二十五六的人了,人家背地里都讲你是老姑娘了!”
兰香说:“我兰香说出的话,就是锤钉的钉,世上没不嫁男人的老姑娘,
我就来开个头!”
到一九四九年,哥哥天雄的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也要娶妻,她这个三十
三岁的姑娘,仍然待 字 闺中。
父亲正是七十多岁了,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你和我们赌气,只
怕害了你一辈子。”
兰香没好气地说:“我这辈子本来就遭你们害了。”
一九五一年,贵州解放。第二年,接着清匪反霸,实行土政,恶霸地主
潘老彩和其子潘天雄被枪毙。在临刑时,兰香扶着姑妈在刑场上观看,潘老彩
对女儿说:“当年我爷崽枪毙了长寿,如今我们也遭枪毙,你和长寿的仇已
得报了,我们死后,你总该嫁人了吧!”
兰香道:“兰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们不要再讲了。”
天雄对儿子自辉说:“你姑姑实在不肯嫁,你们对她要生养死葬。
你们为我还债!”自辉夫妇流着泪点点头。
打从父兄一死, 她就一直生活在一间老屋里,没有和天雄的子孙在一起。
侄儿侄孙们只称谷子给她,其它的东西她须自已去筹备。每当在坡上找柴时,
瞥见父兄的坟上长满了衰草,她就感慨万千,心中的仇恨已转化为无边的遗
憾和惆怅。她从来不去看吴长寿的坟墓,因为他永远活在她心中,若证实了]
那活生生的人已变为一坯泥土,她会受不了。她只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
地方,因为云遮断了他的归途,他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回来。
又过了五十年。五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算什么,但对兰香来说,是又短暂
又漫长的。
第一个十年过去了,当她一大早背着背兜去赶集,听到山川里嘹亮的唢呐
声,她放慢了脚步,想着:要是他没死,我们的女儿也该出嫁了。
第二个十年过去了,当她一个人在山上用竹扒扒柴时,见羊肠小道上,一
路儿童背着书包去上学,她掉转身,想控制不想,但还是手脚慢了,眼皮垂了,
还是想了:要是他没死,我们的孙儿也该读书了。
第四个十年过去了,早晨的太阳依旧升起,她独自一人坐在凹凸不平的阶
檐上,她耳朵、眼睛都不大好使了,明明在院子里放炮,她听起来很遥远。但
她依稀还看得见大门口人来人往,很热闹,她用沙哑声音问一个小孩:
“是哪家又过什么事了?”
小孩大声答:“是老富接老婆!”
“老富是哪家的啊?”
“是树太公家孙崽!”
小孩子跑去捡没响的零星鞭炮去了,丢下太姑婆一个人去想。她想:“昌
树还小我十岁,也接孙媳妇了?要是他没死……”
她眼眶深陷,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第五个十年过去了,她看见许多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女,都陆陆续续的死去,
伴了四十年的青 灯 佛像的兰香,也如青灯油枯。她临死时,由于没人知道,
因此床前一个人也没有,当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她想得很多:“要是他没有死,
不知是他先老死呢,还是我先老死;要是他没死,为我送终的肯定是儿孙成群
了;要是他还没死……”她死了。
作者通讯地址 贵州省铜仁市茶店镇开天小学
作者本名 陈胜平
联系电话 (0856) 8989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