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护还是固执
■隐石
上下班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路边有很多的树。那些高过车辆的行道树,或是低于路面的河岸两旁的树,仿佛自我来到这个城市时起,就一直灰绿绿的,像给城市镶上的一张旧照片。
它不曾让我倾心注视过。
我是非常爱树的。
自小在农村长大,读书毕业后又在农村工作多年,对农村的青山秀水绿树爱得亲切自然;只要一闭眼,我就又座在老家院坝边的李树下看书。椅旁还有我喜爱的但却叫不出名的特意栽种的花。那花瓣绒而嫩,给人一种肥厚的质感;花状如喇叭,艳红色,很大,那鲜洁的色泽好像是从茎上喷出来,鲜洁得让人愉悦,干净得让人感恩,感谢大自然赐予我这样的事物,盛开我生活中的好心情。记得五六岁时,总爱在后园的高大楝树林里挖树苗。树苗绿生生的三五株一簇,站在厚绒的落叶上,清新极了。挖树苗时间是在春天,总是在早晨,淡淡的薄雾缭绕在树顶,斜斜的朝晖穿过叶隙,针芒似的斑驳丛生;挖下,撬起,树苗们呻吟着温柔地倒在我的手掌里,一阵轻抖,筛落一阵灿亮的珠子。这记忆每次呈现时我均感到整个身心变得清爽,仿佛整个身子成了那个亮而美的早晨。
无数次地挖了树苗之后便把它们无数次地栽在院坝前的堤坎上。父母由着我玩耍,不加训斥。以至因为每年频繁地栽树,树未长大,堤坎却垮下去了。但是在堤坎未垮之前,那些小树们却在朝阳中一片惊颤,摇着滴滴露珠欢笑时,我也跟着笑了;便飞跑着把母亲拉来看我的“杰作”,母亲看后便适宜地在我的头上轻敲一下说声调皮就又忙活去了。母亲是笑着离开的。我想,树多好啊,一直是人类的朋友,给人荫凉,给人类营造温馨气氛。不是吗?“家”便是这种气氛的一个最美丽的称谓。难怪人们一提起家就要想起树来,一想起树来也就想到了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是这种气氛的生动描画,人们在树下约会,相恋生子,然后子孙们又在树下约会、相恋……树们总是默默地关怀你、接纳你。现在人们大多住进混泥土砖房,离树越来越远了,而流行的铺木地板装修恐是代表着人类的某种最后依恋吧!树们茂盛的地方,一直是人们向往的梦境,原始森林保存好的风景区极具诱惑力,人们像被磁石吸引般争相前往。树们健康成长的地方,人们呼吸着清新空气,彼此善良、理解;彼此坚强、纯朴,充满爱心地生活着。
一个晚上,我从城郊的一个朋友家回来,路过一高楼耸立的新开发小区。在长长波光的霓虹灯下,我看见一群姑娘,嘴里叨着烟,土匪似地昂扬着头在路旁各门面进进出出,大步流星。带头的那个女孩十五六岁,染成艳红色的的短发防空炮似地朝上竖起;后面的年龄不过十一二岁。她们都叨着烟,好像在完成一个光荣又伟大的任务。带头的那个女孩不时回头挥手,作领袖状号令全群。我能想象出好们的表情:脸如霓虹灯般迷茫、眼中射出亢奋异常的光、对什么都无所谓、藐视一切又可摧毁一切、大胆得让人瞠目……她们是不同于我们那个时代的。红红绿绿的杂志上称她们是“崭新的一代”、“前卫而酷”、“代表时代的步子”。不过,这幅情景总让我高兴不起来,并一直对那些解释无言,以至于我对这个城市一直保持了沉默。
一天,我的自行车坏了。步行上班,使我对沿途树们有了一次观赏。我发现,人行道旁高于汽车的树们是黑色的。它们的枝桠在马路上空交织,形成一弧顶,罩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树杆上被规定涂了一层石灰,树杆枝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并渐渐发黑。走在里面,见不到一片青翠叶子。河岸两旁的树要好些,是灰蒙蒙绿着的,一点儿也不新鲜。也许,是生活中有太多灰尘造成的。在弥漫太多灰尘的环境中,树要变灰变黑,人也是会变灰变黑的。
我多么渴望着有自然而鲜洁的树啊!
有一个朋友在市中心地段放录像。一次心绪不好,下班逛至她处,在录像室里看到里面上演着无趣的三级片,正欲退出,却见门大开:一伙穿绿白相间校服的学生挤攘着进来,男生三四个,女生五六人,十二三岁;像刚从小学升入初中的。
男生带头,作成人干练状找位置,手指间红亮的烟头在空中画着豪爽的弧线。终于找到了一张大沙发一字坐下。随着情节的深入男生中有高声大叫者。我坐在挨门边的位置,看他们旁若无人地互揪着对方拍打。而悲哀的是看到几个女生,面对着荧屏上的云雨镜头,站起来转过头,又嘻笑着回头看向荧屏。她们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已燃着一支烟,在空中明明灭灭。从她们很小的嘴里腾出的烟圈,在电视射出的荧光中很优美地升腾着,宛若花瓶口冒着古怪紫烟……还有几名女孩,头很端正地向着荧屏——我激动了,愤怒了,想站起来指斥她们。但是,我看着那一片黑暗,那一片在黑暗中隐现的人头,却突然软弱下来,我像生病了似的,掀开门帘慢慢地走出来,一直走向外面的街道。后面留下朋友不理解的喊声。
我想是我不能理解他们了,这个时代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走在大街上,每一个落足点不可能还在你原来踏过的地方,那么,该怎样判断前进或是后退呢?人群中我阴郁的表情犹如一个青涩的柑桔,固守内心仅存的一点自信和尊严,绷紧良心的最后一根弦,面对远方,我是该呵护自己还是完全放弃?
我愈来愈强烈地怀念起心中那些清幽的树了。
又而,这是一种固执行为吗?
199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