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染一起长大
我不大记得我是怎么知道陈染的,只是清楚地记得那年五月,在电厂门外的小街尽头,邮局门前的那座铁皮小书亭里,我买下陈染的那本《嘴唇里的阳光》时,只为她写下的那些题目:无处告别,与往事干杯,站在无人的风口,空的窗……
那年我二十二岁,陈染三十一。我还没有长大,陈染也还没有平静。
也许很少有人会认为二十二岁还没长大。但十年后我象陈染一样说:那是“年轻的时候”,你应该不会反对,就象再过十年,我还可以说现在的我是“年轻的时候”。
二十二岁的我不明不白地忧伤着,选择、放弃、奔突、寻找、傍徨……找不到出口,不能与往事干杯,又看不到嘴唇里的阳光。
陈染当年的小说孤冷,内向,忧郁,充满生命的体悟,充满一种对我来说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言明的,与生俱来的情绪。
陈染的文字陪伴我空虚着,象寒夜里遇到另一个身披白雪的独行者,才突然发现,自己不是最需要火苗的那个人。
不知道陈染笔下的黛二、水水、肖蒙们身上,有多少陈染自己的影子,我只是以我自己的理解以为,陈染和我一样,孤独。
我在夏季火热的夜晚读着陈染:窗外,枯树们在冷风里摇荡,象一只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乞丐伸展着枝杈朝向天空,看着它们,我多么感激把我包裹在温暖中的房间,在温暖中我可以自由呼吸、喝茶、写字、思想……
当时的情形正象陈染后来写的那样:我20多岁时喜欢黑色,那种决然的黑色。那时,正是偏执叛逆又多愁善感的年龄,一棵冷冬里荒凉的秃树,也会使我感怀神伤……黑色是一种冷,一种排斥,一种绝对;黑色甚至是否定,是拒绝,是抗议。它体现的是一种不同流、不睦群、不妥协以及愤世嫉俗的反骨和叛逆。黑色是怀疑论者的眼神,是——我不相信,是没有退路的脚步,是对世界的敌视,是敢于伸向死亡的手臂。
……
许多年之后,有朋友发现我书架上的这本《嘴唇里的阳光》,借去看了几天,还回来时满脸不屑的表情:不好看,看不懂。我微笑着收起它,放回书架。能温和地接受有人看不懂陈染,大概因为许多年之后,我象陈染一样学会了和解。
陈染近年来的文字显得越来越平静,早期那种强烈的情绪宣泄、与现实冲突的尖锐表现已渐渐远去。用陈染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学会了与生活讲和。
正如现在的陈染在《感觉灰色》里写到:灰色是什么?灰色就你不理解一件事,但是觉得它不一定没有道理;灰色是不再年轻气盛`放纵恣肆地随便说话,甚至连眼睛和脸孔都不轻易泄露你的意图;灰色是越来越深地埋藏了表情,甚至干脆没了脸庞,你让你的脸长在了心里;灰色是你真实的心理有时比你的外表孩子气……灰色是尽管人生如梦不免悲观,不免晚景凄凉,但是力求活着的时候与命运和解,你依然有快乐的勇气;灰色是面临大的不公平时,那些小的不公平简直就是恩赐;灰色是在危机四伏的灾难面前,泰然处之的幽默;灰色是尽管如此,依然对生活说是;灰色是恪守自己的同时,微笑着与对手握手言欢,甚至向你的‘敌人’致敬;灰色是在险境中依然坚定,但并不急着赴汤蹈火,消灭自己,而是以守为进,迂回向前……灰色就是不动声色,是包容大度,是一笑了之……
生活是需要不断妥协的。也许,岁数越大,想说的话越少,微笑,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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