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论《史记．项羽本记》中对项羽的塑造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开创了纪传体的史书体裁。全书由十二本记、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五部分组成，共一百三十篇，全面地叙述了我国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迄汉武帝太初年间，约三千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的历史发展，其中对战国、秦、汉的记述尤为详尽，是我国古代历史的伟大总结。作为伟大的历史著作的同时，《史记》也是传记文学名著，它在我国散文发展史上同样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其行文遣字，纵横自得，出神入化，一直是历代文人效仿的榜样，被誉为中国最优美动人的长篇史诗，汉朝班固曾赞《史记》作者司马迁有“良史之才”，“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为《史记》中“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所折服。鲁迅先生更将《史记》高度评价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史记》作者司马迁曾遭受统治阶级非人的对待，被施以宫刑剥夺了做人最基本的人格尊严，身心受到极其暴虐的摧残，他为著作《史记》含垢忍辱、苟且偷生，这就决定了他行文中饱含了对封建统治阶级尤其是汉王朝统治集团和最高统治者的不满，决定了《史记》中的人物描写都具有强烈的人民性和战斗性。《史记．项羽本记》就是《史记》中一篇颇具代表性的传记文学作品，是一颗光芒不可遮掩的明珠。《项羽本记》中描述的人物，尤其是对项羽这一人物的塑造，表现了作者对历史的高度概括力和卓越的见识，并且通过人物的活动生动展现了秦朝末年广阔的社会历史画卷，表现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精神。成为传记文学家学习的典范。
《史记》中，司马迁热情地描写了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起义反抗。以《项羽本记》为例，本记原是以记录历代最高统治者帝王的政绩为主，项羽作为一位农民起义领袖，是一位并没有最终完成自己雄图霸业的悲剧英雄，但他的事迹也被安排进了本记之中，无疑是一种很高的待遇，由此可见项羽在司马迁心目当中的地位。《项羽本记》处处可见司马迁极其饱满的创作情绪，项羽勇猛直前、摧毁暴力统治的英雄形象给予了读者极深的印象。司马迁虽批评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欲以力争经营天下”，指出了他必然失败的原因。但仍然把项羽当作秦汉之风云人物，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热烈地歌颂他“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对人民反抗暴力的行为如此热烈歌颂，显露出司马迁卓越的思想见解和救世济民的热情，这是以后的封建正统史家再也没有达到过的思想高度。
《项羽本记》通过记叙项羽自起兵、钜鹿之战击破秦兵威震诸军、鸿门宴错放刘邦以至于四面楚歌兵败垓下自刎乌江的悲壮一生，刻画了项羽这位虽勇猛过人，但有勇无谋，导致功业不终，大事难成的霸王形象。司马迁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这个悲剧性英雄的惋惜与同情，《项羽本记》前半部分极力描写项羽的英勇神武，钜鹿之战中，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楚兵声势大振，乃至于“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句无不人人惴恐。……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楚军的士气，竟使得本想增援秦军的诸侯作壁上观；项羽的威严，震慑得进见的诸侯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寥寥数语，项羽的丈夫气概，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士气，诸侯的敬畏退缩无不生动的展现在读者眼前。
司马迁还非常善于把人物放在紧张的斗争场面中，把人物推到矛盾冲突的尖端，表现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在描写项羽毫霸之气的同时，也并没有忽略项羽优柔寡断、缺乏谋略这个导致失败的根本原因。《项羽本记》鸿门宴一节最具有代表性，鸿门宴之前，楚汉两军几至火并，项刘的矛盾斗争非常激烈。司马迁把这两个人物放在面对面的斗争中来表现人物性格，简直是神来之笔。项羽的豪气坦率而缺少谋略，刘邦的懦怯退缩而极其狡猾，就在这场斗争中得到了彻底地展示，两个人物的个性也决定了鸿门宴成为楚汉之争的转折点，尽管项羽笑傲杀场、所向披靡，但是他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鸿门宴上由于寡断少谋，轻易放走了刘邦，埋下了日后战败自刎的祸根。真可谓人由事转，事由人成。鸿门宴的故事也从此成为历代文学家创作绝佳的素材和民众家喻户晓的传奇。
鸿门宴后，司马迁对项羽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刻画也令人印象深刻，掩卷难忘。在陷入垓下重围后，项羽夜饮不眠，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歌数阕”，虞姬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里的左右“莫能仰视”与前文钜鹿之战后诸侯的“莫敢仰视”，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英雄末路的悲壮与凄凉，尽现其中。这些情节和场面的描写，展示了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使项羽这个历史悲剧形象更加丰满而有立体感，更加有血有肉。
在分析项羽这个人物形象的同时，不能忽略《史记．项羽本记》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刘邦。司马迁写汉高祖刘邦，既承认了刘邦统一楚汉纷争、建立伟大国家的功绩，同时也并没有因为他的封建统治者身份而欲言又止，留有余地，对刘邦虚伪、狡诈和无赖的品性揭露得淋漓尽致。《史记．项羽本记》中，通过刘邦与项羽鲜明的对比，以刘邦的怯懦、卑琐与无能反衬出了项羽的英武雄伟光明磊落。在垓下之战之前，刘邦处于被动受辱挨打的地位，《项羽本记》中描述到：“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一位堂堂王者，败军之际简直是丑态百出，为了逃命至礼、义、耻均于不顾，众目睽睽之下把臣下推下车以减轻负担，以免影响自己逃命，这种残酷无情的小人行径甚至“如是者三”，活画出一副无赖嘴脸，人所共唾。《项羽本记》中又有一节描述项羽以“今不急下，吾烹太公”要挟刘邦，刘邦竟恬不知耻地说“吾与汝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一句我父即你父，狡诈地将项羽和刘邦父亲之间原本敌对的关系进行了一个错位，偷换概念，使项羽没法再下手“烹太公”，而且即使烹了，从刘邦言语中也透露出此举于我无关的信息，起不到威胁他的目的。刘邦的流氓无赖如果对付的是一个与他同类型的人，显然不能奏效，然而，他对付的是虽然有勇无谋，但行事光明磊落的项羽，结果一击即中。项刘之争成败从这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出端倪。
《史记》中人物形象丰富饱满，鲜明生动，与司马迁在坚持历史真实的前提下写人物的原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样以项羽为例，为使这个人物能“立”得起来，司马迁就运用了在《史记》写作中最经常用到的“互见法”，通过对历史材料的选择、剪裁和集中，使人物传记正确地反映了该历史人物的活动和作用，突出了他们的思想和性格，表达了作者的爱憎。司马迁由于个人的不幸遭遇，对项羽这位失败的英雄就理所当然地寄予了深深的同情，《项羽本记》主要是歌颂项羽作战的勇猛，哀叹其不幸的遭遇。集中了许多重要事件突出项羽的叱诧风云、意气盖世的主要性格特征，虽在传赞中也有所贬责，但热情的歌颂、深切的同情是主要的。没有过多批评项羽个人缺点和军事政治上所犯的错误，对项羽坑秦卒、烧秦宫、屠咸阳、烹说者等情节《项羽本记》只是一笔带过。《史记》中并没有出现遗珠之憾，这些情节放在了《高祖本记》和《淮阴侯列传》中，通过刘邦和韩信之口来批评项羽自恃匹夫之勇的暴虐和刚愎自用的狭隘。这样就不至于损害项羽的英雄形象，又不失历史的公允，体现了项羽这个人物的历史真实性和形象完整性。可谓一举两得。
司马迁非常注意运用各种描写方法来塑造人物，使得项羽更加栩栩如生。从文学角度看，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运用符合人物身份的口语来表现人物的神情态度和性格特点。项羽在刘邦道歉时说“此沛公曹无伤言之”，在垓下重围中慷慨悲歌，都是项羽才能够有的语言行为。刘邦和项羽都见过秦始皇，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语气极为坦率，表现了他强悍爽直的性格。刘邦却说：“大丈夫当如此也！”说的委婉曲折，又正好表现了他的贪婪野心。一句简单的感慨口语，就可以看出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
因为《史记》的创作，司马迁顽强地活了下来，成就了他一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最伟大的事业；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项羽自刎乌江，为他可歌可泣的悲壮一生划上了句号。死并不容易，生更是何其艰难，项羽与司马迁，人物形象与创作者，都带着那么深厚的悲剧色彩。没有人是完美的，项羽也是如此，他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姑且不去深就，仅在《项羽本记》这篇司马迁特意为他所作的传记中，项羽永远是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西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