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以前我住在苏北一个叫王营的小镇。镇上只有几十户人家,废黄河在小镇边穿过,河岸边开满细碎的野花,一朵一朵的。 还是在春天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在空气里散发清甜的味道,整个小镇上的人就这样习惯闻着野花的香味踏着颠簸的路去耕作。在我的家乡,有许许多多像王营这样的小镇散落在四周,它们是不起眼的小镇,当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现在的城市提起王营时,城里人依然以一种惊诧的眼神望着我。他们不能想象生活在一个没有明亮的落地门窗,没有漂亮的酒吧,没有喧嚣的汽笛而终年沉默的小镇。我看出他们眼里的不解和冷漠。然而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并不是像城里人说的那样一文不值。我在迂回的路上结束了我的童年,在河岸边野花的清香里开始了我的少年。 有一天,一条铁轨延伸到小镇,小镇上的人跑到铁轨的边上,男人们穿着粗布衣裳,女人手上沾着泥土的芳香,我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握着刚采来的野花,一手拉着小雪兴奋的看火车隆隆的开过,开过的时候惊动空气里的花香。 这是我可爱的家乡固执而善良的乡亲,勤恳的男人和女人,望着远去的火车和它留在空气里微颤的隆隆声,他们的眼里露出向往和满足。 小雪的眼神热烈却又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不易察觉的倦怠。这个女孩子有美好的笑容,会在野花盛开的季节拉着我的手说:苏,我们去看看河边的跳舞草。 小雪蹲下身,在盛开的细碎的野花里仰起脸微笑,风吹过的时候,跳舞草不知疲惫的舞动,带着这个女孩子脸上常有的流动的芬芳一起。 整个夏天我和冉冉孜孜不倦地走穿行在大街小巷。冉冉穿着蓝色的方格长裙,她总是在一开始兴致勃勃地走在我前面,然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拖沓地赖着不肯走。每次都是这样。 冉冉是个不彻底的城市女孩,她向往那些遥远的地方,在她看来那是神圣而美好的地方。尽管她明白她可能永远去不了那里,她总是乐此不疲地和我说那些她在书本上看到的地方,想象中漫山遍野的野花和空气里清甜的味道,她可以穿着她的蓝色格子裙沿着铁轨一直延伸的地方采一路的野花踏一路的欢欣。 可是她不是小雪,她在看到火车隆隆的开过时,不会有欢喜的表情和热烈的渴望,她甚至不知道那些野花会在什么时候盛开,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衰败。 冉冉已经喝掉了这个夏天的第N杯菊花茶,这个女孩对菊花茶的喜爱胜过了其他。当她把最后一朵菊花放进杯子里,她微笑着对我说:苏,带我去看你家乡的火车好吗? 好的,我带你去。 什么时候去? 马上。 然后她就不再提起,她知道马上就是很快的意思,就是不久。 这个城市有美好的秋天,温暖的阳光和微笑着的冉冉。我们走在街上,梧桐的落叶随时飞到头上,然后再落到地上。街上有属于城市的女孩,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笑起来明亮而骄傲。她们的身上有淡淡的物质的气息,谈吐间带着对这个城市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渲染。 冉冉喜欢看城市奢靡的表演,我想她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她离不开这里,一旦离开,她就像我手里的野花忽然衰败在空气里。 然而冉冉坚持说:苏,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人与人之间无碍的地方,这里到处是灰尘,它们弄脏了我的裙子,我不要在这里呼吸。 苏,你带我去看家乡的火车,好吗? 好的,我带你去。 什么时候去? 马上。 然后在我的脑海中,时光回到最后的那刻,火车隆隆的开动,我看到小雪手中的野花一朵朵散落在铁轨旁,她喊着说:苏,你还回来吗? 是的,等我回来找你。 小雪知道她跟不上火车,它将带着她深爱的男子开向他向往的城市。她哭着散落一地花瓣,花瓣在脚下随即破碎,在那曾孕育了它的泥土里。她知道她将随着我的离去进入绵绵无期的等待。 那是一场命运悠关的抉择,城市有我所谓的前途。我终于在最后选择了让她等待。 那是我亲爱的小雪,在我离去的时候,晚风吹干脸上最初的一滴泪。 冉冉说:苏,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看家乡的火车隆隆的开过。 我说:冉冉,等你长大,就带你去。 冉冉咯咯笑着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苏? 马上。 冉冉沉默,她不知道马上是什么意思,很快,还是要过很久。 她说:苏,长大是怎么一回事呢?长大好象是渴望了很久的,很小的时候我问妈妈,什么时候我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她也说冉冉,等你长大就可以。 我说:是啊,冉冉,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去。 冉冉不再说话了,她盯着杯子里的菊花茶,开始有眼泪落下来,一颗一颗印在她的裙子上,像细碎的野花热烈开放。 许久,冉冉才望着我说:苏,带我去吧,好吗? 这个有着迷人笑声的女孩把一切想得这么简单浪漫,她以为在蜿蜒崎岖的路上她可以像走在水泥路上一样兴高采烈欣赏霓虹和纷飞的梧桐落叶。 冉冉,等你长大,就会明白这里是真正适合你的地方,生活的真谛应该是平静,这是许多人奋斗了一生所追求的,生命终究要归于平静。 是吗,苏,可是难道生活就要这样平淡的延续,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空间里做一些无谓的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没有太重的快乐和痛苦,然后最后把曾经的理想都交付给遗忘和死亡? 我不想继续这样的谈话,这样的谈话是不愉快的。我忽然想起小雪,她正在家乡日复一日等我,她不像冉冉,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城市的奢华,这辈子她都不会穿上蓝色方格长裙,她的手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手里还握着盛开的跳舞草,然而这个仰起脸就微笑的女孩,她安分得没有丝毫怨言在等我。 她们是两个世界里的女孩子。 冉冉是个容易沉醉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信任,向往远方。 她在我的屋子里放一些忧伤的音乐,那些赤裸裸的忧伤使冉冉泪流满面。然后她哭着依在我怀里说:我不要,我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你带我走。然后她委屈的望着我,关掉音乐开始坐在电视前,她拿着遥控器对着屏幕一下一下的按。 这样的事情她总是不停重复。然后冉冉走到阳台上迎着阳光,用毛巾一点一点吸干头发里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