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燃烧
昆德拉曾经描述一个女子的一回头是如何的优雅温柔,以至让一个男人为此钟情一生。有朋友认为有点夸张,不大信。我信。很早以来我就认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一草一木一风一雨,才真正深刻和真实地改变着一个人。这些,该算着偶然,然而,正是这样的偶然和偶然所带来的改变,连接起来,成为人的一生。
对我来说,此生最铭刻于心的偶然来自二十年前和她的那盘棋,黑白两队棋子为生存与毁灭所进行的搏杀,结果却是让我爱她至今。那年,我十六,她十七,正是敏感而激情的年龄。我们刚进入大学,彼此还完全不认识,班里也正是为了让同学间尽快熟悉,才组织了这次棋赛。同学中下棋的人少之又少,所谓的棋赛成了我和她的对决。
在棋盘面前,我往往只专注于棋,难得注意到其他,这是我一向的习惯。刚开始的时候,我对她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事实上,她本来也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被记住的女人。我对她的爱产生于棋子的温润的触摸中,这远比昆德拉所描绘的要抽象得多。是的,这绝对没有错。至今我仍能清晰的感觉到当时棋子捏在手中的润滑,以及她拍落棋子时轻轻的脆响。只有下棋的人才能知道,棋子的接触意味着什么。古人用以观测天象,研究天地奥秘的黑白子,在化着游戏的时候,其本身蕴涵着巨大的力量。只是,它所观测的对象,随之化做了人的心灵。一旦棋子拍落在棋盘上,随着那轻响,心的交流就开始。这时候,你不但能知道对手的性格,品行,思想,也能完全感知对手的心情,不管是懊恼,还是欣喜。甚至,假如有一片落叶轻飘而下,覆盖在对手的心上,你不仅知道,还想为他拂去。
我的棋力和她差距明显,布局结束,棋势明显落后。可是作为棋手,争胜是天性,我必须努力寻找胜机。我主动挑起战斗,搅乱棋局。很快,棋盘上狼烟四起,攻杀、搏击、奔逃、劫争,从角部到中原,黑白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红巾翠袖拭英雄泪的凄美与金戈铁马百战死的豪气尽现盘中。我频频长考,她也时常持子不下,我的手指偶尔碰到她刚落下的棋子时,尚能感到她留下的余温。那余温,让我心颤。
结果自然是我输了。她的棋不凶狠,却轻灵,无论我怎么进攻,她总能轻松腾挪。她不为己甚,但是控制着优势,那样的感觉,就像在告诉我,不是我无能而是对手太强大。我抓起几粒棋子,让它们哌哌的落在盘上。认输之后,我才抬起头,总算看清了面前的女子:娇娇小小的身子,面色白皙而温柔。她不漂亮,但是我喜欢看。
就这样爱了。也许这爱不能被说明,但是能被我感知。她没有拒绝我。于是,散步、拉手、拥抱、亲吻,然后租了一间小屋。在那有点潮湿的地板上,我成为男人,她成为女人。那天我想起了黑白子的纠缠,我发现,原来是如此的充满激情,仿佛从那纠缠中,我能听到喘息和动人心魄的呻吟。
那些年,她丝一般光滑的肌肤总有那么多的密奥等着我探索,总有那么多的柔情让我流连。在一次次交融中,我总是感觉像被温暖的水包围着,沉下,浮起。而她手的触摸,就像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温柔地扩散,不仅愉悦肌体,也抚慰心灵。快乐无边无际。那时候,她总是告诉我:我快乐,因为你。那时候,我总在想:她将永远属于我。
但是,数年后,我们分手,从此越离越远,而且谁也没想过回头。
现在回想起来,实则当时就有一些宿命的东西决定了我们的未来。如果360周天是完美的话,那么围棋盘上刚好有361个点,过犹不及,这多出的一点,似乎就清晰的指出了不完美的所在。而通过这样的不完美所达成的心灵沟通,也就理所当然的会最终被证明并不是真正的沟通。何况,太完美的开始,本来就必然该有一个不完美的结局。如果打开围棋史,你就会很清晰的发现,围棋的过程也好,结局也好,从来就没有完美过。有激动、有喜悦、有自以为完美的兴奋和久久不能忘怀的悔恨,但就是没有完美。典型的例子你可以看遇仙谱,看呕血谱。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我。一起数年后,我想再次去读书。打小就喜欢戏剧,在大学几年的主攻方向也是戏剧,一直以来,舞台的光影与和谐的气氛就吸引着我向它一步步靠近。轻松考上我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轰隆隆的车轮竟然把我从她的身边带得那样远。
那时候没有电子邮件,电话也很难打。一封封信件穿梭在两地之间。焦虑、寂寞、想念、等待、期盼就是她的信所给我的主要印象。而我何尝不是那样,一心等待的似乎就是假期快点到来。第二学期遇上小戏剧节,我没有参加,而是回了家。小戏剧节一共十天,我算了算时间,除去路上的五天,还有五天我能和她呆在一起。我没给她打电话,也没写信,一心想着给她个意外的惊喜。她的确有些惊讶,惊讶之外的更多是尴尬。这是我见她那一瞬间的感觉。而且在那一瞬间,我也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奇怪,但是却是真的。多年以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中相遇,我告诉她我当时不但知道发生的事情,而且知道那人是谁,她说她相信。也许,这也是黑白子的缠绕而产生的心灵感应的一部分吧。
那五天过得很平静,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彼此相敬如宾。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火车站送我的时候,火车即将开动,她伸手到窗户上抓住我的手,她说:今后我们别见面了。我几乎是机械地问道:为什么。她犹豫着回答:我需要。我回答:哦。当时我没明白她说的我需要是指需要我们分开还是说身理上需要才那么做。后来我想,她肯定说的是后者。
其实我一直就没把贞操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我觉得那不值得太多的注目。在我们这个价值崩溃的时代,不需要评判好坏善恶,因为没有标准,根本就没法评判。只要是自己能容忍的那就没什么错。但那却是横在她面前的一道坎,无法逾越。她似乎比我更明白,心灵一旦割开,就再也无法粘和。
和她分手之前,我没有别的女人。不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有什么不对而是觉得兴趣不大。以至有一只花瓶问我:香槟就在桌子上,为何你不尝一尝。那是易卜生《海上夫人》的一句台词,一个老掉牙的调情话。虽然我对她知道这句台词有点惊奇,而且也觉得她那样的香槟喝喝也无妨,但就是懒得打开她那瓶盖。后来的日子就简直有点荒唐,香槟一瓶瓶的开,喝了、醉了、忘了、需要了、又满足了。可是什么也没有留下,醒也无聊,醉也无聊。进入一个个身体就像打开一扇扇的门,门里空空荡荡、千篇一律,无滋无味,可就是想打开,因为需要。没有感情,更别谈什么爱情。偶尔提到爱,其目的无非是以爱的名义做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脑袋一片空白,绝对没有什么痛楚。
几年后脑袋有点清醒了,我不免想到,到底什么才是我们的需要呢,需要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存在呢?可惜的是,到现在我也没能想明白。
有一点我是想明白了。有一天晚上,我重新回到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个小房间。房间里一无所有。我坐在地板上,没有思想,也没有回忆,心情十分的平静。潮湿的气息像风一样的涌进我的鼻孔。我感觉自己就像烧完的灰烬一样的毫无生气。出来的时候,东方既白。血红的朝阳中,脑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紧握刀锋的画面,那手上正血流成注。我明白的是:那只手不是不怕痛,而是根本就没有痛。
(虚构个故事,乘机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