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钟杳渺寒山寺
驱车赴寒山寺的途中,我的脑海里萦绕的不是张继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反而是常建的《题破山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这也不奇怪,毕竟我是去游览一个千年历史的古刹,不免作一些关于深山藏古寺之类的想象,如"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类。特别在目前这种红尘拂面、五色迷人的时代里,古寺总给人无限的遐思。而寒山的山字又容易在脑海中产生山的意象。依稀能有"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境界。尽管我知道寒山寺并非是建在寒山上的寺庙。
悠悠的钟声阵阵传来。导游小姐说:寒山寺到了。此时虽非月明风清、万籁俱寂的时分,但梵钟漂缈、,也不禁令人产生许多方外之想。就在钟声的陪伴下,我们来到了山门前。山门西向,从寺外看,黄墙绿树,在夕阳中格外鲜艳明媚。并无我想象中的一丝半点的沧桑古意。而门前,据导游说,就是张继泊船之处----一条垒砌的十分整齐的运河,正是数日急雨之后,河水汤汤汩汩,倒引人有无限的怅惘。这河是不是张继泊船之处我无从考证。不过总觉得距寺庙太近了点。就在这河上,耸立着枫桥和江村桥。导游说所谓"江枫渔火"的"江枫",就是指这江桥和枫桥而言,并非江边的枫树。同行诸公很有恍然大悟之感,导游小姐亦面有得意之色。此种说法也见于不少报章书籍。不过其可靠性令人生疑。按枫桥本作"封桥",寒山寺在唐末曾改名"封桥寺":卢熊《苏州府志》引《豹引记谈》有云:天平寺藏书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四字朱印。又知府吴潜赋诗有云:"借问封桥桥畔人"。据考证寒山寺改名当在唐武宗会昌灭佛之后(公元841--846)。此时枫桥仍作封桥无疑。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郇国公王珪因书张继诗,易封桥为枫桥。(参见《鸥陂渔话》"寒山寺王郇公书张诗刻石一则")可见枫桥一词产生于北宋,张继当不能逆知未来。而江桥更不免是后世好事者因诗而附会。又江枫若作两桥之名,更减去原诗许多意象、许多雅趣,能作此解者正所谓点金成铁手尔。不过倒也与这个喧嚣、浮躁、狂乱、猎奇的时代的风气若合一契。
寺内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而钟声依然鸣响。心下颇为疑惑。这钟敲得既不是时候------非晨非暮;也不能"觉昏衢,疏冥昧"(《百丈清规·法器章》),作成"人心警语",而是杂乱纷繁,浮躁颤动,似小和尚动了凡心。仔细询问,方知这钟人人可敲,每次收费5元,敲钟三下。人人花五元即可结此善缘矣。且管理人员又云多交钱可多敲,又有不同敲法,可卜求幸福爱情。原来佛法广大,普度众生。而今与时俱进,连月下老人的职责也担当了。只是我既非居士,又无夙慧,显然不能去西天;年近不惑,心似古井,又无沈腰潘鬓姿容,石崇邓通财货,连俗世艳福恐亦难享有了,只好撒开。也知道此钟亦非"冶炼超精,云雷奇古,波磔飞动"的唐钟,乃是清光绪三十二年江苏巡抚陈夔龙重修寒山寺时仿旧样式新铸,距今不足百年,难发思古之幽情。更何况看壮男靓女团团等候,好不容易争到,早急不可耐,气力非凡,一击之下,声震九霄。又有争之不得,不能在情侣面前显示其雄性本能的,情急之下,出言不逊,喃喃咒骂道:忘八旦------与钟声恰成一绝对:响(想)九霄(宵),对忘八旦。一念之下,忍俊不禁,把来时酝酿的一点诗情古意统统抛到爪哇国幽州旮旯县去了。
其实寒山寺的意蕴,原不在寺的历史与规模。而大致来自于一种文化的魔力,来自张继的《枫桥夜泊》。此诗岂止妇孺皆知,直是传落夷狄。晚清俞樾在《新修寒山寺记》中写道:"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适庐来见,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此诗已入选日本小学课本。日本佛徒书法家田中米舫访寒山寺后在日本景色优美的青梅山筹建了一座寺庙,亦名寒山寺,1929年建成,寺庙仿照苏州寒山寺,立石碑一座,上刻写张继的《枫桥夜泊》诗,建有"夜半钟声"钟楼一座,在附近溪谷清流之上还架起了"枫桥"。今天我们入寺闲看,仍处处是日本友人的足迹。连寺里的最高建筑佛塔也系日本友人捐献。在大殿的左侧又有光绪三十一年日人山田寒山发起募捐,集资重铸,赠送苏州寒山寺的铜钟。上有模铸铭文《姑苏寒山寺钟铭》:"姑苏寒山寺历经年久,唐时钟声空于张继诗中传耳。尝闻寺钟转入我邦,今失所在,山田寒山搜索甚力,而遂不能得焉。乃将新铸一钟赍往悬之,来请余铭。寒山有诗,次韵以代铭。姑苏非异域,有路传钟声。勿说盛衰迹,法灯灭又明。明治三十八年四月,大日本侯爵伊藤博文撰。子爵杉重华书。大工:小林诚义。施主:十方檀那。"这位伊藤博文就是执政期间发动中日甲午战争、强迫中国签定《马关条约》后来为朝鲜志士安重根击毙的日本首相,在此暂放屠刀,要立地成佛了。此事也并非不能。寒山寺就有类似佳话。1992年6月27日,寺里张灯结彩,法鼓齐鸣。中日各界友好人士代表欢聚于此举行 "寒山寺佛像图"归还仪式。这幅寒山寺佛像图是寒山寺的藏画。1939年,日本侵略军士兵小野善平从寺中掠走此画,他后来良心发现,临终谆谆嘱咐其子小野良平:"日本不应侵略中国,此画应归还中国"。小野良平遵嘱,委托日本友好人士将此古画归还给寒山寺。"寒山寺佛像图"失而复得,成为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的一段美好插曲。
寒山寺的意蕴还来自寒山子与拾得的哲人对话。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如何处之乎?"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好一个中国特色的人生哲学啊。
寒山寺的意蕴更来自唐宋以来前贤诸公的流风余韵,从韦应物、僧皎然、欧阳修到文徵明、唐伯虎、俞曲园,给寒山寺流下多少诗文佳话。
欧阳修评《枫桥夜泊》诗:"诗人贪求佳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六一诗话》)
而叶梦得则反驳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叶梦得《石林诗话》)
宋代彭乘《续默客挥犀*分夜钟》:"予后至姑苏,宿一夜,夜半偶闻钟声,因问寺僧,皆曰'固有分夜钟,何足怪乎?'续问他寺皆然,始知分夜钟惟姑苏有之,此诗不谬也。"
文忠公虽是大家,但的确没调查研究,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其实唐人诗篇中夜半钟俯拾皆是。如白居易"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王建《宫词》"未卧尝闻半夜钟"。于鹄《送宫人入道》"定知别后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夜半隔山钟"。不过无论是非如何,却能更增寒山寺的风致。而半夜钟倒成了寒山寺的成例,一直延续到今天。也成为文人墨客吟咏不绝的对象。"船里钟催行客起,塔中灯照远僧归。" (《赋得寒山寺送别》 明·高启)"渔火青荧泊棹时,客星寂寞闻钟处" (题《姑苏十景·枫桥》 明·文徵明)"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夜雨题寒山寺》清*王士祯)"一自钟声响清夜,几人同梦不同尘"(《 寒山寺》 清·陆鼎)也许正是这些因素,寒山寺实际上成为了一种文化的积淀物,而不单单是一座古寺。寒山寺的钟声也不仅仅具有一般佛学意义上的功用,而是文化的象征,历史的见证,诗意的萃集。映照着我们对悠久历史文化的怀想和崇敬。而今天看到他5元钱卖一回的时候,我们内心的尴尬就可想而知了。直如一座七宝玲珑塔被打的粉碎。只剩下满地的碎片和无尽的失落。
我的想法并非个别,在网上看到一位台湾的网友的文章:"这种心情,就象看到相貌娟秀声音甜美的苏州地陪姑娘,从而联想到吴语呢侬的古典美人,忽然她的游览介绍从古迹一转,开始卖起苏州特产丝绸被,刹那之间,幽雅文静的的美女变成了精明干练的推销员,所有美好的想象就完全化成泡影了。"
而又有网友回复打油诗一首:
月落人声沸满天,
江枫小贩齐坑钱。
姑苏墙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得五元。
真真叫人始而失笑,继而苦笑了。
离开寒山寺已是暮色苍茫的时分,钟声依然缕缕不绝。本来黄昏的美丽与忧伤,与稀疏的古寺晚钟是十分相宜的。但此时我已经毫无心情,耳边只听见导游小姐要带我们去什么馆------一个卖宜兴紫砂茶具的地方。后来我们都在那儿上了大当,不过已是后话了。
回到下榻的旅馆,展转不能入睡。反来复去的回想,不知是何许滋味。总觉得有一腔俗气亟待洗去。却又无可如何。后来想到《红楼梦》中有婆子评妙玉命运曰:"俗,才能结善缘。"真可谓下下人有上上智。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许寒山寺的一切,正是我前文所谓"与时俱进",也是新时代一种广结善缘的方法?那真是我辈槛内凡人所不解的高深玄妙之处了。这样想着,心下顿时释然,白天寒山寺钟声的急骤繁响仿佛也就杳渺起来,直追文唐绮宋而去了。
一鸣 2003年8月 于降龙伏虎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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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烟波,平生自号西湖长。清风小浆,荡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