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与张敞画眉

    中国人说到夫妻的恩爱情笃，喜欢用两个成语：一个叫举案齐眉，一个叫张敞画眉。前者的故事是出自《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 梁鸿被雇佣给人舂米。每次干完活回到家中，妻子孟光都为他准备好饭菜，却不敢站在梁鸿前面仰头看他，而是把盛食物的托盘举到与自己眼眉持平的高度。而“张敞画眉”则出自《汉书张敞传》：张敞“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张敞担任京兆尹，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委书记兼卫戍区司令。位高权重，但偏偏喜欢在家里给老婆画眉。有人报告了皇上，皇上责问，他不但不否认，反而理直气壮地说：俺们夫妇在闺房中，还有比这更风流的事哩。

   这两个故事我更欣赏的是后者。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中国人夫妻之间历来是缺少浪漫情调的。而梁鸿和孟光的关系更让人觉得乏味。试想夫妻们居家吃饭都要如此地恭敬，那么他们夫妇之间更多的是亲密还是拘谨呢？这种夫妻生活又有什么可以羡慕和称道的呢？反观张敞夫妇，闺房中是那么的温馨自然，风流旖旎，其夫妻间感情的亲密也可见一斑。

    也许梁鸿夫妇的婚姻本身就存在问题。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有正常的夫妻关系。《后汉书》中记载：梁鸿自幼孤贫，在上林苑牧猪为生，取妻孟光：“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是一个黑胖有力的老姑娘。估计梁鸿娶她不是来自异性美的吸引。出嫁的时候，孟光穿了件绸缎的新嫁衣，简单画了画妆，结果梁鸿因此在新婚后的七天中没搭理她。就是这样的矫情，这样的怪僻，让人不能不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心理正常的男人。弄得孟光不得不向他下跪请罪。在这种积威和所谓的高尚人格的压力之下，在丑陋的老姑娘的自卑感的重负之下，也难怪孟光要在他面前如此地拘谨，如此地自甘卑微。而梁鸿，除了他所谓的高尚道德和一首总共30个字的《五噫诗》外，也并未给中国历史留下多少可以称道的东西。

    反观张敞，绝对是个既才华横溢又风流蕴藉的男人。张敞曾长期担任京兆尹的要职。京兆三辅，在汉代是最难治理之地。前此的京兆尹除在赵广汉外任职一般不能超过二三年，短的不过数月。而因此获罪的倒居多数。赵广汉也在任上被处腰斩之刑。张敞任职最久，“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他的治术很高明，完全不同于赵广汉的严刑峻法。他施政“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完全是教化领先，开明政治。能政令宽缓而社会秩序井然，充分说明他具有杰出的政治才能。他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史载：“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他不象传统的官僚们会摆谱。下朝从大街上过，自己用“便面 ”----一种类似扇子的东西赶马前行。当然更为人所讥的是他竟然在家为老婆画眉。直到千年之后，明代的冯梦龙才在《醒世恒言》为张敞有所辩解：“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仍指责他好色，但总算从夫妇人伦的角度为他做了开脱，称之为“正色”。但不管怎么说，才子就是才子，蠢材是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即使是在美容行业，张敞也绝对是佼佼者。他给自己的太太画的眉，美得无以伦比。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 “怃”，是“妩”的异体字，就是妩媚、漂亮的意思。想想看吧，整个长安的贵夫人们奔走相告：“快去看张书记给太太画的美眉，真是酷毙了耶。”然后回家抱怨自己的男人太没情趣，太没品位，太没文化。

    当然张敞的太太也必须是个大美人，否则像孟光那副尊容，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轰动效应，而张敞也未必还有这种审美的心情，有如此的雅趣去给她画眉。那岂不是明珠投暗吗？而可恶的是竟然有这么多的小人，自己不能风流浪漫---或者没那种素质和修养，或者没有那么漂亮的老婆，或者是在家让太太褒贬嘲弄，于是就妒火如焚，转而迁怒张敞，就向皇上告张敞一刁状，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在朝廷上公开责问张敞。幸好张敞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这一点在《汉书》中有多处记载，）他能坦然承认，并作了巧妙而有力的辩解，化解了一场弥天大祸。而皇帝也“爱其能，弗备责也。”但毕竟也给张敞带来了不良影响，所以张敞“终不得大位”-----竟然也因此不能得到进一步的重用。都是浪漫惹得祸，不然以张敞的品质和才能，做到丞相三公是完全可能的。不过张敞的回答固然巧妙，我却一直以不够刚直为遗憾。要是换了我，一定会说：“老刘，俺在家画眉关你屁事！你以为你是布什啊？管得倒宽。俺不给俺老婆画眉难道给你老婆画？小心我去最高法院告你侵犯公民隐私权啊。”

   实际上中国人之缺少浪漫的情怀也不仅仅反映在夫妻关系方面，这种文化缺失是普遍的社会现象。著名的网络文学作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里，主人公痞子蔡曾有过这样一段关于浪漫的告白：“在海边跑步的男子可能会踩到玻璃，然后送去急诊。踏着满地秋天落叶的男子可能会踩到狗屎，因为落叶堆内狗屎多。狗屎由于太臭了，所以他可能不吟诗而改吟三字经。在无人山中作画的男子，旁边的小鸟可能会拉屎在他头上。”所以轻舞飞扬最后只得恨恨地说：“痞子，你跟浪漫有仇。” 的确，中国人普遍与浪漫有仇，而且不仅是男人，老人。青年人，女人，往往也都会把实惠放在第一位。他们宁肯花2块钱买一张永远不可能中奖的彩票，而决不肯为爱人买一朵盛开的玫瑰。他们称自己的配偶是老不死的，而不是宝贝、达令。他们肯为从门孔中窥探邻居的隐私而夜半不眠，而不愿移步去郊外看黄昏的细雨中刚刚绽放的梨花。他们普遍感觉浪漫的情怀和温馨的情调是暧昧的可疑的和有罪的，而更喜欢世俗的委琐和低级趣味。

   很多人佩服徐志摩的才华，喜欢读他的诗。但却看不下去他给陆小曼的情书集《爱眉小札》，据说是太酸的缘故。的确，那种缠绵和浪漫是传统的中国人很难接受的。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仅仅是对陆小曼的称谓，就有眉、眉眉、 眉儿、爱眉、眉爱、 乖眉、宝贝、乖囡、小龙 、龙儿、龙龙、眉眉乖乖、爱眉亲亲、眉眉我亲亲、我唯一的爱龙、我最甜的龙儿等近四十种，可谓叹为观止矣。词句的华美，情感的秾丽更是在中国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应该说给缺少浪漫精神的中国人很好地上了一课。但局限于我们的文明程度和功利的传统，接受这种浪漫精神和浪漫的生活方式还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男人的传统观念，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是有出息的前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做人的根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们人生的终极目标，而浪漫和温馨则是无聊和堕落的表现。

    人家有《茵梦湖》，有《廊桥遗梦》，有《爱情故事》，有《罗马假日》，有宁肯亡国破家也要为美女海伦而战的特落亚战争，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王爱德华。我们只有《列女传》、《太上感应篇》，只有妲己褒姒杨玉环这样的红颜祸水狐狸精，只有呆板僵死让人大倒胃口的举案齐眉。

应该说现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的浪漫情怀总算有了些许进步，情人节的那天，花店里总算也有玫瑰可买了。不过，还有很多很多的浪漫课程还必须痛补。为什么我们非要在纷飞的大雪中拥炉而坐，而不能去郊外踏雪寻梅；为什么我们非要在春节里回家团聚而不是全家旅行。为什么你非要等生日或情人节才肯为爱人买一朵玫瑰。就选明天吧，当你的爱人在音乐门铃中打开房门的时候，入眼的是一束盛开的鲜花，花儿后面是你盈盈的笑脸。然后在摇曳的烛光下，在曼妙的new age音乐中，何妨学习一下画眉的张敞，为她涂一只小小的红唇，来给我们长久灰暗的生活添一点点温馨和浪漫的亮色。 

   （一鸣  2003年12月28日作于降龙伏虎庵    2004年元月6日  结婚纪念日携妻上海之行归来后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