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腊梅 文 :江北川 樊汊板桥塘畔江边口西的徐家大院是清代建筑,进土地祠门楼,过大院入砖雕门楼,一株高七八尺、冠盖丈余,杆曲枝横的梅中珍品——檀香腊梅便映入眼帘了。 腊梅有荤心与素心之分。荤心:花心有杂色;素心则花芯与花同色,是梅中上品。檀香腊梅又是素心腊梅中的上品,她的蓓蕾比一般腊梅更繁茂,香气也更浓郁。花开到最后,花瓣都不全部放开。那含苞半放的秀姿宛苦姑娘的腼腆与妩媚。 梅的主人,姓徐名慧,在兄妹中排行老三,邻居不论男女老少都称呼她:“三孃孃”。樊汊镇这地方称姑母为孃孃,若男女老少都称呼她为三姑娘,她肯定是未婚独身。 徐慧在二十里外的韩塘镇高级中学任教导主任二十多年,如今让了贤,现任的主任是她以前的学生。她在学生时代就秘密参加了共产党,据说:她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为此,还遭到许多人的猜测:嫌自己破相?看破红尘?说破相,她额头留海自然掩着的伤疤并不太难看,况且那些大面积烧伤、先天致残的人不都照样结婚吗?说是看破红尘,她对邻居的孩子又特别喜欢,即使是最顽皮的我,见到她也会安静得多。她一不打、二不骂、三不恐吓,她那圆润清晰的嗓音、生动有趣的故事、通俗易懂的道理,启蒙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孩子们对她十分信赖。能说是看破红尘吗? 她每个星期天回来为父母购买米、面、油、煤等生活日用品,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等琐碎的家务事忙个不停。但是,只要有邻居的孩子背着书包来,她能习惯地停下手中的家务,给他们讲古文、讲语法,深入浅出地启发他们解开一道道方程式。 寒暑假期间,这座花墙小瓦的大院成了一所中小学、幼儿园复式学习、娱乐中心。邻居的孩子大的走出去了,小的又长大了。孩子又生了孩子。她还是她,她仍然忙着她所热爱的教育事业。她唯一的嗜好,就是养花,什么文竹、春兰等等,在东窗下她种了数丛菊花,从八月就有菊花开了,能开到十月,傲霜而开、异彩纷呈,煞是好看! 三十一次花开花落!徐慧在北京工作的老兄已退休了。 这一年,菊花又开了。徐慧见老父亲的身体仍未见好转,很着急,买人参、请名医,也未奏效。父亲也知大寿将近,他把欲与儿子见最后一面的想法告诉了徐慧。她拍发了加急电报,把她的老兄催回来了。老父亲如愿了,八十大寿那天,还喝了三小杯“十全大补酒”。他生日过后,每况愈下,没出半月就与世长辞了。 刚办完父亲的丧事,老兄拿出数百元钱给妹妹就回北京去了。 两个月后,徐慧带着七十岁的老娘去医院作保健检查,发现患了乳癌。徐慧中学的同学现在的主任医师把她请到办公室:“你不要难过,恕我直言。你娘已年届古稀,如小个十岁、二十岁,开刀还有点价值。你父亲拖了三年,说句不中听的,又不是公费。不如多买点好吃的给她吃吃,我劝你……” “你的话固然有道理,老同学,我还是请你帮帮忙,替她动手术。让她相信病会好的。人老了,都希望自己寿更长。” 学校领导在紧张的教务安排中,批了徐慧两星期的假。入院第四天,主任医师亲自主刀,手术圆满成功。术后护理既脏又累,徐慧没有请人,而是亲自为娘看药水、喂药、喂补品。她娘吃得多、睡得香。一吃得多,端尿拉屎自然就频繁了。清晨,当人们还在热被窝里的时候,她已两手冻得通红在河边为娘洗脏东西。她侍候在娘的床边三天三夜,没睡过一分钟。同病房一个年过花甲的农村老太无限感慨地说:“到底是姑娘亲啊!” 另一张病床上看小说的少妇,似乎不赞成这位农村老太的观点:“像她这样的姑娘有几个?” 老太被少妇顶了一句,并不生气,反而说:“是啊,是啊,世上也是人心换人心噢,娘对姑娘好,姑娘才孝顺。这个老太太年青一辈肯定对儿女不错呕!” 对过病床上的中年妇女是本镇人,她半躺着,朝刚进来的护士神秘地一笑,并未插言。 农村老太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是一记重锤敲在了徐慧娘的心头。她脑海中出现了五十年来的一幕幕:三岁、四岁的小女孩由八岁的姐姐领着睡在小床上,半夜还听到梦中喊妈妈的声音;出疹子的徐慧,口干,扒翻了盛开水的茶焐子,额头上起了燎浆大泡;穿着补丁衣服的三子发奋苦读;做先生了,第一次关饷就送家来了;每逢礼拜天,不但做家务、还得熬夜备课、改作业……使她感到羞愧。看着比自己小十五岁,也已两鬓飞霜的三姑娘,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徐慧的手,流泪道出了埋藏已久的心声:“三姑娘,你比人家亲生的姑娘还孝顺欧!呜呜……” “娘,不要说这些,桂圆银耳汤热好了,现在吃还是再等一下?” 徐慧想岔开话头,她娘说出来的话已无法掩饰过去。 “你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孝顺?!不是亲生的!”象闪电划过全病房人的脑际,她们似乎才第一次见到这个额头上有疤痕、说话彬彬有礼的老姑娘,久久地凝视着她。 徐慧的父亲,解放前,开“徐荣盛”丹记“茂森”粮行,经营米麦稻豆,人称“大老板”。当地俗语:“三百个铜板开砻坊,就是老板了”。 丹记“茂森”粮行比砻坊要大得不知多少倍,自然就是“大老板”了,他排行也是老大,故人人称他大老板。早年行里生意比较兴隆,请了陆先生管事,还有帐房、行伙杂上五六个,厨子张结巴子专门做菜做饭。后来,徐慧生母禀贡生吴三先生之女因难产去世,大老板当时才三十二岁。没两年,就续了弦,是南头汪记大炕坊的千金,汪大先生的胞妹。比他大老板要小十岁。自她进门后,行里的生意就逐渐淡了下来。大老太她年轻多病,自然就得请名医、服良药;喝补汤、吃精点。搓搓麻将散散心,看戏听书消消遣。因此,正常的饮食就不能应时按点,孩子生病也就欠照应。徐慧五岁上出疹子,高烧口渴,自己扒翻了盛开水的茶焐子……,惨叫声惊动了在牌桌上分不开身的“娘”。大老太一生未能生育,也难怪,不是亲骨肉,怎么疼爱得起来呢? “士出寒门”,从未穿过新衣服的徐慧发奋苦读,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师大。她的姐姐、、哥哥、小妹都先后成了家,他们和这个毫无温暖的家断绝了一切往来。父母和儿女成了两不找,但他们兄妹之间的音信从未中断。 解放后没几年,陆陈行被取消,大老板被安排到国营樊汊粮库工作,上班第一天,粮库主任让做稻结子,大老板拒绝道:“这是“杂上”做的事,我是粮库职员,我不做!” “不做就家去!”粮库主任粗暴地吼道: “家去就家去!”大老板也不甘示落地回道:大老板真的毅然决然地家去了! 唯一的生活来源终断,大老板夫妇如梦方醒,这才想起在外工作的儿女们。没有他们的地址,只有三姑娘的地址。大老板急忙写信问她,徐慧思之良久,还是把他们的地址告诉了父亲。 大老板告急的信寄出一个多月了,才收到两封回信,都讲困难,最多的寄了拾元,有的干脆分文未寄。 大老板夫妇不谈往日享受,粗茶淡饭总是要吃饱的。半年过去了,以前的一点积蓄也花光了,陷入了困境。 这时的徐慧已毕业分配在韩塘镇高级中学任教。徐慧第一次领到工资,傍晚就回家了。大老板在大老太的眼色下,便向刚进门的三姑娘诉苦,大老太也流下泪。徐慧打断了他们的话:“爸、娘,你们不要烦,我吃饭不会让你们喝粥。”她说着拿出三十元,递给了娘。大老太转悲为喜,大老板此时似乎感到以前亏待了孩子,没有尽到做父亲应尽的责任,唯有三子不计较,三子也二十多岁,做先生了,在中学里教书,穿得和“杂上”的一样。他忙从大老太手中坚决地抽出十元,歉疚地说:“三子,我们每月十五到二十块钱就够了。你也这么大了,现在不兴旗袍,就做6件列宁装吧,你也该谈人家了。”徐慧涨红了脸,跑进了西房间。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这雄浑的进行曲响彻神州大地之时,徐慧在她西房间的窗前种了株素心腊梅。 这株梅经三十余年风雪冰霜,越发显得清奇古朴、生意盎然。疏影横斜,含苞欲放,阵阵幽香,沁人肺腑。 徐慧该谈人家的事毫无进展,工作却进展得十分顺利。她教的班升学率高,总分全校第一,在全县也是很有名的。因此,徐慧被文教委提升为教导处副主任,后又升为主任。“造反有理”的年代,她也受到了批判,游街、审查、关押。她没有被这场“红色恐怖万岁”的运动击垮,宁可头断,不出卖灵魂。正因她如此不顺潮流,“浩劫”以四人帮失败告终后,她又成了副主任。上面一提让贤,她把副主任也让了。这次她顺了潮流。许多老教师为她鸣不平地,甚至有人当面对她说:“徐主任,你真傻,你岂只让贤,你把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年两次的公费旅游给让啦!” 她反而笑着宽慰这些心直口快的老同事。 手术后的第五天,徐慧见娘已能下床挪动几步了,很高兴。她高兴的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她似乎总离不开学校和学生。再过两个星期就放寒假了,学生还有一篇作文未做,其他老师都是有家庭的,还有家在江南的,谁不忙啊!我是老教师了,可是,请谁来服侍娘呢?娘会答应吗? 徐慧思之良久,终于有了主意。她首先耐心地说服了娘,并保证星期六傍晚回来看她。又请来了老实勤快的堂嫂服侍她的继母。 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到了学校。老师们看着明显消瘦、眼圈发青的她,忙围过来,无不动情地说:“老主任,你瘦多啦。” “假期还没到,你怎么就来了?” “你母亲术后,精神好吗?” 徐慧忙答道:“还好,还好,胃口也香。这几天,把你们忙了……。” 她难道不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吗?多年来自觉形成的信念,这信念宛如功力深厚的气功大师的气,看不见、摸不着,用起来却威力惊人。她坚定的信念、丰富的教学经验,解开了学生学习、成长道路上的一个个未知数,把他们培养成为祖国的有用之才。 星期六的黄昏,一直阴沉着脸的老天终于挂不住了,飘起了瑞雪。到樊汊镇的末班车已过了近一个小时。徐慧的娘心中暗忖:“三姑娘,你这次赶不家来了吧?”病房里其他人都已吃过了晚饭,娘和堂嫂便不再等她,也就吃了。第一次下雪,人感到特别冷,病房里连陪住的都一起上了床,坐在温暖的被窝里闲聊。 雪越下越起劲,房屋、树木、田野渐渐地白了,全白了,白雪把一切都遮盖了。下雪的夜,显得十分的清冷和万般的寂静。 古镇的三里长街上已没有匆匆行人,连收摊收得最迟的熏烧摊子也收摊子回家了。 大老太住的这间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手拿一束梅枝,满头满身都是雪花的徐慧和人招呼着走了进来。 “嫂子,你不要下床。” 堂嫂已迎上来帮她解旅行包带,惊问:“三孃孃,你是怎么家来的?已经没得车子啦!” “唉,手表老了,车没乘上,跑的。人也老了,跑路不行了,慢。”她说着忙走到娘床前:“娘,你吃了多少?香吗?” 躺在被窝里的娘,颤声问道:“你怕还没吃晚饭吧?” “吃过了,娘,在嫂子家吃了一大碗面。”她摇了摇手中的梅枝:“你看,我已家去过了。” 全病房的人都坐了起来,他们甚至怀疑她是怎么走得回来的?她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在晚雪中走了二十多里路。人们揉揉眼睛,仔细打量这个老姑娘,这个老教师。 农村老太竞双手合十为礼,口中喃喃自语。 徐慧给同病房的农村老太、少妇、中年妇女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枝腊梅。 夜深了,这间病房里的人随腊梅的幽香进入了梦中。两鬓成霜的徐慧老师伏在一本未改完的作业簿上睡着了,红钢笔还在手指中。旁边的大旅行包敞着口,里面全是作文簿子。 她就这样默默地工作了三十多年。她为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传授的仅仅是文化知识吗?为父母付出的仅仅是金钱与劳力吗?不!远不止这些…… 素心腊梅傲雪而开,幽香浮动,梅啊!和我教龄一样长的梅,你香自苦寒流来,伴我半生了,你的生命仍然如此旺盛,我青春早已、早已不在了!她抚摸着苍劲曲折的主杆,雪中梅影,别有情趣。她在梅的怀中,梅在她心中,人耶,梅耶,人之品,梅之魂,人品梅魂似乎融入了这冰清玉洁的天地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