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 奚先生 文:江北川 江边口在板桥塘上游西侧,西水一过“潴水墩”①,本来十余丈宽的河面越来越窄,最窄处仅三丈。水流湍急,在岸上房内也能听到水流的哗哗声,江北行船出事,大多于此。还有镇上抱定必死之心以证清白的妇女,也择此投河,眨眼就没了,无一获救。 水能害人,水亦育人。江边口不但哺育了平民,也出过不少名人。前清出过举人徐灿,当今有留美学者章鹤,解放前有名医奚啸轩。 奚先生的诊所就是他的祖屋,三间一厢的七架梁瓦房,大门朝北,迎着江边口沿河的小街。向东是大吕针线店、大石桥。向西是陈家竹行、颜记铁匠铺。先生的大门旁边粉了一块白石灰,四个颜体大字:奚氏中医。其字的气势、笔力简直不让桥梁石上“板桥塘”三字。沿河几株老柳人都抱不过来。老柳东边是镇上最大的水码头,水最清、流最激。是中低层妇女忙里偷闲拉家常的地方。 先生个子很高,面色红润,脑门宽大,一副少说有六百度的眼镜,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先生写得一手的好字,连书法造旨颇深的滕箫对奚先生的字也十分佩服。先生会京剧,唱须生,学的是马连良。先生还有一手棋,真绝!数年前,先生到龙川镇姑娘家小住,几乎每晚到我住处手谈,没有激烈的搏杀,总是赢我一到两子。他常说:“十子是赢,一子也是赢。下棋最重要的是要有平常心。” 年青人大多数是平常心失衡,我请来了市冠军柳生与他对局,奚先生客气地执黑先行,以小飞守角。柳生三连星开局。那天看的人很多,小屋里人气蒸腾。行至中盘,黑棋不容乐观。先生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纤长的手指还是稳稳地落子。先生和我下总是边下边谈他和我父辈的一些陈年趣事,偶而也谈我们兄弟幼时的顽皮。此刻,先生只偶尔看一看不太熟悉的围观者,无一句闲言,正襟危坐,俟柳生棋子落定,沉着应之。 收官时,黑棋的弃子所起的作用是我等始料不及的,白棋不得不连补了两手。先生连收大官,还占着先。 “侥幸,侥幸。柳工让的,让的。” “奚先生不要客气,你怎么没有参加市赛?” “我这野狐禅,是上不得正座的。” 大家一愣,继而大笑。 今年暮春,先生遽然作古,令人好不悲伤。大伯父滕箫更痛心,自责很深:“是我害了老弟呀,我害了啸轩,唉!少饮几盅,不然不走。唉……” 奚先生幼失怙,奋发苦读,书法名冠全镇。十六岁从江淮名医徐汉江②习中医,五年间视师若父,师亦倾囊相授。一九四0年,老夫子在高邮悬壶时,先生满师回到裔胞之地开业,按“江”字门例更名为铭江。那时行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开业不挂牌,牌须病家感而相赠。如三年无人挂牌,就混不下去了。 樊汊当时久负盛名的有北黄南陆。黄老先生名望仅次于徐汉江夫子,陆先生跟奚先生虽同属江字门,但先生还在读书时,陆先生早已出道,名噪一方了。 先生开业快一年了,每天就医者寥寥无几,收入微薄,母子勉强度日。逢年过节,家道殷实的滕箫时有馈赠,但总不是长久之计。 一九四一年夏,斜丰港于三爷三房阖一个的“龙蛋孙子”,全身滚烫,茶水不进、两便不通,危在旦夕。于家天不亮就到了樊汊,黄老先生救至中午,未有进展。孩子如死在这里,一世的名就全毁了。老先生终于说出了不愿意说的话:“你们到陆先生那里再看看吧,幸许有救。” 陆先生看了近三个小时,嘱其家人办后事。当时陆先生的话就是法官的判词,没得改的。于三爷一听就昏了过去,刹那间又醒转来,一凝神,无可奈何地说:“走,死马当活马医,到江边口。” 夏日的黄昏,门前老柳椭圆形的树荫下,两人对弈。滕箫一脸兴奋,奚先生的白“大龙”将被擒,若想硬接回去,龙尾巴一定被吃。 滕箫龙尾巴未吃成,于家的龙蛋到了。 奚先生的搭脉后责怪道:“怎么才来看,孩子得病有两天啦。” 孩子的母亲哭着说:“天不亮就到樊汊街了,黄先生、陆先生都看过了……” “废话,女人家乱插嘴,没得规矩!”于三爷斥责过三媳妇后,苦着脸哀求道:“先生,我家三房就这一个孙子,求先生救他一命。先生啊,乡下老头子给你磕头了。”于三爷撩起竹布长衫,双膝着地,倒头便叩。 “老人家不必如此,学生自当全力以赴。”先生急忙扶起于三爷,急切地说:“你家孙子内热无处喧泄,虽口干舌燥、思饮,无奈便秘已久,咽喉红肿,下咽艰难,致使内火攻心,悬矣!当务之急是通便、降火、清心。你着人去塘东摘数十片青荷叶,到‘同源’对过的古井打一担水,要快。” 八行书的药方上,圆润遒劲的赵体小楷: 高邮斜丰港 于化龙 七岁 脉案:略 大黄八钱 芒硝六钱 细茶六钱 蜜四匙 方子开罢,先生签上奚铭江,又拿出一方石章,重重地钤上了印。嘱咐道:“药一定要‘韩大有’配!” 先生将小化龙放在天井里的长小桌上,红肚兜也脱了。取数片浸过井水的荷叶,敷在小化龙的头上、身上、四肢。不一会,冰凉的湿荷叶就干了,撤下来,换新的。 先生亲自为小化龙灌药,药终于灌了下去。 服后时间不长,小化龙隆起的肚子“鼓噜,鼓噜”地响了阵,又平静了。突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于家人吃了一惊。 “好!快!快拿痰盂来,扶住他。”先生边喊边扶起了小化龙。 小化龙还未清醒,双目紧闭,没有言语,却有一脸的痛苦状。于三爷的老脸比孙子更痛苦。 便硬如石,痰盂底都响。 “渴死啦,水,水,水!”吵哑的稚音虽然微弱,却仿佛是一声惊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于家人喜极欲泣,满脸的感激涕零。 别看于三爷活似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其实,是个家有良田千亩的富户。于三爷从系在腰中的长布袋内取出两封银元,五十块一封,恭敬地放在先生的书桌上。先生看了一眼说:“我再开个方子,配三剂,你们就可以回去了。”说着,先生稳稳地把两封银元推到了于三爷的面前。 “诊金一元足矣。” “先生,不恩公!这怎么可以?”于三爷见先生态度坚决,也改口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有三件事你得依我这个乡下老头子。” 先生听后,高兴地说:“第一件很好,学生先行谢了,十六一定恭候。另两件就免了,望老人家收回成命。” “恩公,若嫌弃乡下人,就算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就这么定了。” 七月十六日早晨,先生一身白杭罗长衫,脚蹬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滕箫身着浅灰色派力司西装,真丝衬衫,足下是雪白的三节头皮鞋。两人容光焕发,潇洒极了,诊所内也特别明净。八时许,喧闹的板桥塘早市已渐渐安静下来,突然,塘下河面上传来了“小牌子”悠扬的乐曲声,两人精神为之一振。 板桥塘下,一条足足三丈六尺长的大船,四个赤膊的浆手正奋力划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十六个小牌子乐手在中后舱演奏,中间放着一块披红的牌子。于三爷端坐前舱的黄板上。大船在塘中央一个左满舵,船头向西正对桥下南侧。满身疙瘩肉的浆手深深吸了口气,动作一致,配合默契,浆在水中,不离水面,一鼓作气,终于穿过水流湍急的板桥塘江边口。 船停稳,跳板架好,于三爷大声道:“鸣炮奏乐!” 爆竹声、乐声大作。桥上、街上、船上、码头上到处是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起!”小化龙的大大、二大大捧排前行。乐手跟进,一步一趋地吹拉上岸。 好一块金字招牌!上款:徐汉江夫子传奚铭江先生 中间四个大字:大小方脉 下首落款:高邮斜丰港于得海率子敬江恭赠 不善应酬的先生幸好有滕箫撑场面,滕箫招呼了于家的人,又忙着跟镇上有身份的人打招呼,寒喧几句。于三爷跟先生说着什么,先生只是“嗯,嗯”地应着。滕箫忙过来将于家三代人让进屋里,先生也跟着进去了。乐手的吹拉弹奏没有停息,已换了曲牌,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于三爷请先生上坐,滕箫忙说:“三太爷,啸轩有老母在堂,还是先请干奶奶受礼。” “你看看,你看看,失礼了,快请干奶奶上坐。”于三爷笑道: 改名敬江的小化龙跟三天前判若两人,眼里有了神,东张西望,后脑歪桃子上的小辫子不时甩动着,很有趣。穿了一件新的淡青湖绉长衫,白纱袜,黑圆口布鞋,颈项里戴了一只很大的银项圈。他听到爹爹于三爷喊,便上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喊人,行礼如仪,煞是可爱。 滕箫当时曾说于敬江大了有官运,后来,竟然真的当到了市委副书记才退休。 先生挂牌后没几天,滕箫因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离开了故乡,一别竟是六十年。 许多人不出名时,望穿秋水想成名,成名后却努力求稳,守门户、惜羽毛。不谙处事之道的先生总是淡然处之,亦如他悟棋之心得:要有平常心! 后街滕家新媳妇身怀有孕,忽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先生出诊未归,半路闻讯赶来。此时,矮草房外围了不少邻居,打听病情。陆先生早就到了,已用过药,正在金针刺穴。新媳妇仍无反应,情况十分不妙。陆先生满头大汗却说:“冷,太冷,我先回家加件衣裳……” “陆先生,我拿新夹袄把你穿,求你救救她。”新媳妇的丈夫声音都变了,双眼噙泪。 先生见陆先生在,忙上前问候:“陆先生,你好!” 陆先生顾不得客套,急切地说:“昏了半个小时了,药、针都用了,你看看吧。” 先生搭脉后,自言自语道:“大人暂无虑,但时间一久,必危及胎儿母子。”先生站起身,像在背诵什么,渐入无人之境。步子快了,语调也加速。突然,先生叫了一声:“有了。” 陆先生见奚先生拿出特长的金针,失声道:“铭江,危险!” “救人要紧,两条人命啊!” “哇!”痰液、粘液呕了一大滩:“妈妈唉!……妈妈。”新媳妇醒了。 新媳妇的公公千恩万谢,奉上诊金。先生诚恳地说:“老滕,你把这给媳妇配点药,我这回就免啦。” 老滕一家和邻居们用目光把奚先生、陆先生送得很远,直至看不见。 一个冬天傍晚,朔风尖啸,滴水成冰。先生从“第一池”浴后回家。路过饺面店“如意轩”门口,如意轩街对过地上隐约躺着一个老人,哼声不绝,有几个人围着他看。先生也曾想赶快回家吃晚饭,天太冷。先生如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去计较他,更不会去指责。但地上的老人恐怕熬不过今夜。先生毕竟是先生,他主动迎上去,俯身询问:“老人家,哪里疼?” 老人尚未开口,脚班班头老黄忙道:“他是老侉,说心口疼。盘缠钱花光了,又得了急症,真是祸不单行。” 先生沉呤片刻,说:“黄班头、张三,请你们把他抬到我家,工钱我算。” 老黄替先生担忧,忙说:“先生,歪下来、不歪,开销都不得了啊!” “老黄,别耽搁了。” 众人啧啧称赞。几个好事者还跟到先生家看热闹。 先生叫老黄将老人安置在狗皮垫子的躺椅上,为他把脉。老人已年过半百,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阔口。年青时是条汉子。 “老人家,晚饭吃了什么?” “一碗面,三个煎鸡子。吃下去,才出店门,心口就疼煞了,先生。”老人一口徐淮方言。才回了几句话,光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滚。 先生对老人的病情已有所把握,提笔开方。 “老黄,还是请你去一趟‘韩大有’,管事的或相公一看这方子就知道了,记我的帐。烦劳你。” 老人服药后,疼痛有所缓解。老人告诉先生,他叫刘小五,沛县人,到江南贩药被缉,逃回江北。身上的最后几个镍币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准备睡土地庙,明早去投高邮湖西亲戚。刘小五说罢,起身告辞。先生忙拦道:“老刘,你是肝上有病,是急性,不治很危险。外面天寒地冻,土地庙万万不能睡。你先住在这里,治好了你就走,决不留你!” 刘小五见先生情恳辞切,也就答应道:“恩公,落难之人,只好打搅了。”他饱经风霜、刀劈斧斫般的脸上老泪纵横。 七天后,刘小五已觉痊愈,坚辞道:“奚先生,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无以为报,请受老夫一拜!” 先生未能拦住刘小五,刘小五的动作太快了。 数年后,象刘小五之类的事先生已不大记得了。他认为:医术是仁术,救危济困是做人的根本。然而,世上人并非都这样想。这年初夏,先生出事了。先生乘快船去高邮为老舅父祝寿,快船被湖匪劫持了。 船上的二十多名乘客一起被押往匪巢。从山门外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匪徒个个枪在手、刀出鞘,令人不寒而栗。大殿旁挂着一块“忠义救国军苏鲁院游击队”的牌子。刚进殿前,“跪下”的断喝已使胆小者裤子湿了。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天地君亲师,当跪!岂能跪尔匪类。先生抱必死之心,昂首独立,凛然不可犯。跪下的人都恨先生,怕先生惹恼湖匪,殃及他们的生命。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大殿正座上的老匪首霍地起身,奔向先生问:“你可是樊汊人?”一口徐淮方言。 “是樊汊人!” “你是奚铭江先生?” “正是。” “恩公,老夫有礼了。”原来,先生数年前救的刘小五就是现在的游击大队长刘五魁。这次,刘五魁分文未取,众人毫发未损,连这条快船也不再受拦截。 在日伪残酷的“清乡”战斗中,刘率部誓死不降,最终全军覆没。刘五魁不愧是条汉子。 “文革”期间,正是那些跪在刘五魁面前的人,揭发、批斗了站着的先生“通匪”的罪行!人啊!人,良知何在?人造形势,形势亦逼人!黑白世界中的势与地亦如势与人,也是相辅相成的。 八十年代初,先生从泰州中医院又回到了故乡的区中心卫生院工作。评职称时,书记通知他去市里考试。先生进了考场,入座阅卷。突然,主考主任医师匆匆赶到先生的桌前,轻声道:“老学兄,哪个要你来考这个的?真是乱弹琴!” 先生的眼镜滑至鼻尖,看清了来人,苦笑道:“李先生,李先生,书记说非考不可,不然加不到工资。”先生已很不自然了,声音更小:“既来了,就考一考吧。让你费心了。” 李主任轻叹道:“好吧,尊重你的意见。散场我们饮几盅。” 饮几盅,熟人、朋友间一句极平常的话,无尊卑贵贱、无利欲熏心,未饮已有几分暖意! 今年暮春,就是这饮几盅啊,先生与青少年时代的挚友、浪迹天涯六十年的滕箫重逢没几日竟成永诀!怎不令老友伤心欲绝呢? 先生生于江边口,成名于江边口,复归于江边口。难道天注定? 初夏的夜,微微的风,淡淡的月,静静的水。有人说在板桥塘,亦说在江边口,先生一身白衣在散步、在低吟。还有人在吹箫,吹箫的人也是一身白衣,须发皆白,手中的长箫特紫! 夜箫破空,穿云裂帛,生机勃发,气韵豪放。许久始变,如丝如缕,若断若续,音节幽长,意犹未绝。继而复起,顿觉哀婉:芙蕖无语,鸣蝉似泣,水波不兴,月影生寒。痛至心生,意在曲先。无限的悲怆,不尽的思念,永恒的友情都化着了幽幽的箫声在江边口的夜空中久久萦回,久久地萦回…… ①盐邵河与三阳河交汇的四汊港中间的一座土墩,其露出水面部分面积约有半亩地大,四周水位较深名叫潴水墩。 ②徐汉江先生(1889-1987)。江苏江都樊川朱家厦人。为建国初省名老中医之一,历任省中医学会理事、顾问、泰州市中医院副院长、内科主任医师等职。先生除精通中医内、妇诸科外,对于运用内气功养生也殊多研究,当年先生高龄九十余岁时,仍精神饱满,视力尚佳,行动自如,饮食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