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日晨曦中的空气,给人一种特别清新的感觉。仿佛露珠不仅只挂在小草的边缘上,而是弥漫在大气里。或许是因为水汽反射了阳光的缘故吧,萧飒觉得五颜六色的细微光点,把四周的景物映得格外晴朗。早起是他坚持了多年的习惯,无论是雨雪或是大风天气,都从未间断过。他格外喜欢一个人在微寒的晨光中,读读书,散散步,听听鸟儿的歌声。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萧飒是一个心性淡薄的人。但是即使在以前艰难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心绪不宁。他对自己的生活,从来都规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让他面对无论多么困难的处境,都能坦然处之。但是,最近一些深藏在内心中的记忆被唤起,让他的思绪异常烦乱。遗忘,有时是种幸福,有时却是莫大的痛苦。但是一个人如果完全没有记忆这种东西,那他该如何确定自己的存在呢?是生存的意志吗?萧飒从身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这片叶子虽然没有完全枯黄,但剩下的绿色也不多了。如果叶子的绿色代表着生的意志的话,那么这片叶子的生命已然接近枯竭。就算萧飒没有将其摘下来,在完全枯萎时,也会从枝子上掉落下来。种子长成大树,大树生出枝叶,叶子落到树根化为泥土,呵护树的生长。生生灭灭,轮回不息。
无论是生长百年的树木,还是朝生夕死的虫豸。其生长过、存在过,就是意义本身。萧飒已年近不惑,他最近思考最多的莫过于时间、生命、存在。在他年轻的时候,生活很艰苦,但却一直对生命充满希望。他总是尝试着去相信,而不是去怀疑。虽然未曾对什么事情后悔过,但人生中的遗憾还是有的。他曾经怀揣着别人认为无法实现的理想,并在努力后将之实现。人们永远不去理解一些事情。在其未曾实现时,他们认为不可能,而在实现后,又惊叹为奇迹。
萧飒上星期天去一个博物馆看新近展出的东方雕塑展,不期然遇见了二十年前的老同学王若惜。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但是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但他没有冒然去相认,而是默默的站到了她的身边。王若惜正在欣赏一个雕像。
“罗睺罗!”她看到雕像脚下中英两文的说明牌后喃喃的念到。
“罗睺罗是日蚀的意思。”萧飒说。他的声音沉静而舒缓,但他自己知道。内心却犹如地心的岩浆在翻腾。王若惜还记得他么,这是萧飒头脑中闪过的最重要的问题。
“日蚀,您能仔细说一说吗?”王若惜只是稍微看了萧飒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雕像。
“罗睺是古印度神话中的一个恶魔,与天神相对的恶神阿修罗中的一个,以日月为食。当时古印度人认为日月蚀是罗睺吞噬日月造成的。与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天狗吃太阳很类似。而这位罗睺罗尊者,就是日蚀这天出生的,因此取名叫罗睺罗。”
“哦,原来有这样一个典故,那么他是罗汉或菩萨吗?他在佛教传说中好像不是很有名。”
“他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中的最后一个,被称为‘密行第一’。其实他俗家的身份是佛陀的儿子。”
“原来这雕像的后面,有这么多的掌故。您对佛教一定有很多的研究吧。”王若惜这回将脸转向萧飒。
“只是略知一二。”萧飒想。她能认得出我么?
“哦,原来是您?”王若惜的目光一亮。这时萧飒内心激动不已。但随即一想,她怎么还称我为“您”呢?这让他一时有些疑惑不解。
“您是萧飒先生吧?我曾经见到过您,在一次座谈会上。当然,您是不会注意到我的。我可是很喜欢您的大作呢,只是读不太懂。有时间真想让您给我讲一下。”
萧飒淡然的笑了笑,失望、无奈、痛苦在他的心里撞击着。王若惜终究没有认出他来,是否要些许的暗示呢?
这时闭馆的时候快到了,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萧飒将一张名片递给王若惜。王若惜看了看,装进手提包里,又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萧飒。萧飒的名片上印的,依旧是自己的笔名木石。他除了应朋友之邀去座谈以外,从不签名售书或接受采访。这诚然与他淡薄的心性有关,同时也出于他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认识。读者如果太关注作家本人,就会忽视其作品。当然,他的这种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昆德拉、佩列文这些作家影响而形成的。
萧飒想送王若惜回家,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过,就让他产生了瞬间的窒息感觉,那种痛楚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在王若惜转身叫车的一瞬间,萧飒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转身离去的。一晃就是二十年,“若惜!”他不禁脱口而出。王若惜转过身来,有点好奇的看着他。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和我是老乡。”萧飒说的很平淡,但额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我的老家在苍梧。”
“我们真是同乡,我是苍梧原县人。”
“那可真是太巧了。”
萧飒能看得出若惜很高兴,那天真浪漫的样子,又让他回想起了二十年前。
“好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再会!”
王若惜打开车门的时候,突然又回头说道:“说不定我们在老家还见过呢!”然后进了车门。
车开走了,萧飒还站在路边,兀自看着王若惜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