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念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乐府

    一夜好风，那些水村山廓的满池众花都开放了，我的屋内一片暗香。
    醒来，依然沉浸在缦渺花香的馥郁里，一身瘦皮囊裹挟的瘦骨，也有了漂渺如仙的幻念，禁不住低咏起这一首乐府来。明净的诗句象一握不着丝毫涅瑕之白沙从指缝间轻轻逸出，象雪，象霰，象流霜飞渡，从古乐府的线装岫卷里飞出来。嗳，古人真是奢侈呵，是为采摘诗的声音，还是为了收藏苍莽大地的青色容颜给后来人吟哦，居然盖起来那么大的城池。乐府，那该是什么样的府地呢，匝地万顷，以率土之滨来装盛声色，仿似能装得下半壁河山般辽阔，一念这个名字，总觉该有足够大之胸臆才可容存放，可容记诵，可容凭托吧。
    步雨后之余韵，走了二十年，从信阳乡下多雨的沟沟坎坎，走过大城小镇干热的巷巷街街。兹在念中的根亲固始，真的是欲善其终，必固其始吗？也或我走得太远，淡忘了出发时的云山水意，让一方泽国蒸腾成龟裂的焦土，莲的印象渐渐地消隐了。还是说，我的一颗心早结起坚硬的角胄，于万千砥励中化石成核，已经盛放不下一盏荷瓣，一丝莲蕊，连尖尖花角也不能绽破。子夜梦回，也总是些开在唐风宋雨里渐渐模糊的清香。顿颐词笔，李杜诗风，青天削不出我心中芙蓉，城市里直刺天空的楼群，把众鸟的航图都修订成了战地里挂着棘藜的铁丝网。梦里风物，无论天寿大千可染白石塞尚莫内诸师，从国手丹青到欧陆大匠，晕染的也都是一抹冷雾，病酒复观，恍忽都是愁瘦的意向，真真的美人如花隔云端，也隔天涯啊。
    行走在江湖的边上，在人生的边上，百尺红尘如乱花盈眼，艳香淫色也如心头的浮垒贪嗔，挥之不去，求之不得，渐行渐远呐。我已经忘记了怎样掬一捧净土种我莲的心事，一颗心皎如明月的念想也如隔世的空花回放在都市的车声灯影里，渺不可求矣。
    某日，一板屏前，乍现的晴雨后新色夺人心魄；晚来入梦，一池好花迎风盛开。
    步雨后之余韵，诗人说。不走就不走，负手东篱，城市没有东篱，我没有东篱，我的面前是一方玻璃的长窗，十四层的高度不在云端，在古镇吊诡的高楼内。会登临意，算了吧，倒居然象是从真空的瓶中，以俯视的眼神看花，厚而宽的窗玻璃遮去浮世的喧哗，把诗人的众荷喧哗也一起遮去了，我眼中的莲是静默的，那红得不是水粉，那是比浓墨还水墨的静默啊。在为暗花布质长窗帘的半遮半掩下，不正是一卷禅意的国风吗。
    我屏住呼吸，世界张起万千只耳朵，听听，那莲在开呢。窗之外有天，天之外有园，在小园的一角，一池红莲在都市，我站在都市一角的高楼看花，恍然惊觉人生突然失去了意义。我之生还要有什么意义，莲之生何尝有什么意义，莲之我之俱在，天在，池在，存一小池放一天静默花香，居然连每一粒鸟鸣都栖止，每一只蜻蜓都驻足，每一声蛙唱都沉寂，每一孔笛韵都失声，你说，在诗之外，在香之外，在莲之外，造化之外，自然之外，复何求？
    夙因梦冷怨花寂，翠袖单寒月上时。从日昏看到夕暮，从夕暮复看月华，我花俱寂，俗世莲开，哪里还有什么俗世呢。长窗寂寂，为我挡去眼前风色，星子也为我沉默，为我张开夜的眼，看花。
    仿是年少时光，在为竹树环合的家园，那有莲的家园。莲之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乍然绽放的欣喜，每每让一个未解花事的少年惊心的手足无措。醒里听之，睡里听之，在日里，在夜里。在每一个雨天，暮雨打在泥壁琼瓦，都是莲的余韵。至若飘风惊吹，骤雨乍起，该敛翅的全都敛翅了，该驻足的也都驻足了，一池莲在这潇潇暮雨洒江天的磅砣里，自有一番洗迎清秋的味道。暑意敛去金剑的翅膀，让初秋的清风来接管，天高池小，影静波澄，在夏日里挤挤挤挤挨挨挨挨那个叫密呀的亲亲切切花花叶叶蓬蓬苞苞瓣瓣尖尖嘲嘲喁喁也都疏淡了，雨打花残叶坠珠沉，自有一派清秋胸襟淡泊意绪，高远的象是远蹈万水千山的萧郎行踪。直到连蛩声也沉默了，一池晨霜后复看茎茎杆杆，让前仆后继的国手们都失色。孤标杖头戳破凝碧的澄澈，象不象他们万千句自叹弗如的感慨呐。待得雪后来观，好呀好呀，雪泥鸿爪人迹板桥的旧迹已远，旧迹已远呐。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听听，鸟儿们又在唱他们的夜歌了。在梦里，带一瓣荷香归去，象光中那样，包在唐诗中压得薄薄的月色里，夜夜，临一池水前，带我归向那年少时光啊，归去归去，归向旧时的花色旧时的香。

05/06/18 广东中山古镇

    写下日期，0618，惊觉是拿破仑大帝败战滑铁卢的老日子，公元一九九九年，当是日也，余火车之西安矣，半夜的寂寞长途……

嗳嗳，因莲成爱，因爱成痴，那些江湖旧事不也如挥手袖底风了吗，由它去吧，呵呵，
真真的，与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