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罗马的假日》
一
今天当我走出安静的校园,在校门口看到一些拍照留影的女生时,我有些恍然,觉得这个暑期来得有点早。她们一脸夸张的笑容让我深表怀疑,如果阳光灿烂的夏季给了她们充足的理由,那么比起簇拥在她们周围的花朵,她们的笑容显得很是矫情。 不过我自己的情况比她们更糟,我现在要去到一个心理诊所,一个从未谋面的心理医师将对我的未来进行讨论。这是一件有点难以启齿的事,一个大三的学生,还没有走出校园,就失去了对事物的热情,而那个要救赎我的人正在一个未知的地方等我,谁也不知道他手里是否有开启命运之门的钥匙。 手机已经规划好了行进线路,对于目地的这样一类事情,它总是无所不知,举重若轻,仿佛暗藏着无穷的能量。而手机的设计和品牌已然成了符号,那个因为父母没有给自己买苹果手机而跳楼自尽的女生,被媒体大炒一通后,学校里拿着苹果手机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虽然学校里恋爱已蔚然成风,但我想,我是不会爱上一个拿着苹果手机的女孩子的,那样我的缺点会暴露无遗。比如不穿贴有时尚标签的衣服,再比如自己用的手机是见不得光的山寨货,还有就是从不在上课时戴耳麦听流行音乐。我对充满反叛精神的摇滚乐倒是很有兴趣,但是时下这样的音乐少得可怜,而且这样的品位也很难得到女孩子的认可,她们喜欢千篇一律的爱得死去活来的流行音乐,只要歌星一来学校开演唱会,她们就会像蝗虫一样蜂拥而去,而这时我正在寂静的寝室里看一部叫《罗马的假日》的影碟。装影碟的封皮上有女主角的剧照,是赫本饰演的安妮公主。我一遍遍地看这部优雅至极的电影,最后竟分不出剧中的女主角安妮公主与饰演安妮公主的女演员赫本。我在剧情里陷得太深,完全忽略掉了这种区别,这使我夜里经常梦见电影中的一些精彩情节。而我的网络空间里也保存了很多赫本的照片,我喜欢凝视她时笼罩在周围的安静气氛。 手机的定位系统显示,我要去到心理诊所的话,得坐几站公交车,再步行几条街,还要穿过一个广场,整个行程预计要花费四五十分钟的时间。 我恍若梦游一般来到公交站台,从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把站台分成了明与暗两部分,躲在阴影里候车的人大都在玩手机,我左旁是一个送货的小工,竖立起来的头发有一半是蓝色的,他一边吸烟一边跳马步舞,他脚边装货的纸箱也好像绕着他转起了圈子。站牌后面是一对早恋的中学生情侣,他们正忘情地拥吻着。而我右旁的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把头埋在一张摊开的报纸里,报纸反射的白光照出他木然的表情。我避开他,把眼光投向了站牌,没想到站牌表面的玻璃窗正好映现出报纸上套红的标题,说的是中国某城市的旅游景点仿制狮身人面像被埃及国起诉到了联合国;这则新闻的下面的标题则更令人称奇,某学校的老师竟然逼迫学生看黄色视频。其实这样的事情已算不上奇闻了,前几天我在网上就看到,一个小学校长带着几个小女生去酒店开房过了夜。可悲的是,我已没有了愤怒和不平之感,连普遍的猎奇之心也荡然无存。 这时公交车到站,人们鱼贯而入,我最后一个上车,找到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车不算挤,人们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然而他们一张张空洞的脸,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搭错了车,我怎么可能与这些人同处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呢,他们显然来自另外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准备去到一个不属于我的未来。但公交车已启动,我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个错误可以在下一站纠正过来;我想起了在论坛上看跟贴时读到的一句话:有些错误能使人幸免于难,说这句话的人称,他在马来西亚旅游的叔叔,由于临时改签了机票,才没有登上坠入茫茫大海的马航失联客机。公交车不也一样吗,谁知道那个泄私愤的在公交车上引火自焚的中年男人,会在哪一个站台悄然上车。不过我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我看见了一个在醒目的黄色座位上打盹的女子,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麦,一身小清新的打扮告诉我,她应该是公司的白领。这时从后面走来一个老男人停在她面前,拍了拍椅子的靠背示意她让座。她睁眼斜睨了老男人一眼后,满脸不屑地又闭上眼睛。老男人骂骂咧咧训斥起来,她咕哝了几句,干脆把脸转向了车窗。老男人被激怒了,突然坐在了她的腿上。她竟然满不在乎,不予理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局面就样僵持着,车上的人都看傻了眼。但我并无诧异之感,仿佛这一切迟早都要来临似的。 我思忖的是,公交车行车的线路与我要去的心理诊所的位置关系,如果我不及时下车的话,会不会对我那不确定的未来产生影响。不过这时,司机与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发生了争执,司机说他上车没有刷卡要他补刷,见一车人都在朝着自己看,墨镜男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一个箭步冲上去挥起拳头就砸,同时另一只手去扳方向盘,公交车陡然晃动起来,但墨镜男并无罢手之意,掏出刀子来在司机眼前挥舞。车上的人感到了危险,纷纷指责墨镜男,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墨镜男说他要司机下来叩头谢罪。人们这一次是听傻了眼,面面相觑。而此时公交车已行驶上了高架桥,我朝下面看了看,想象着如果公交车坠落下去的话,自己的逃生方式;车窗附近挂着一个红色把柄的安全锤,旁边有一排黑字,简明扼要地介绍安全锤的使用方法。我颇费踌躇地研究了一番,心想要不要试着先把它取下来拿在手里。可有人抢在我前面夺走了安全锤,并冲向了墨镜男咆哮道:你这个白痴,疯子,你要玩命就自个去跳楼,犯不着跟车上这么多人过不去!
二
这时一群蹬着三轮车的小摊贩突然朝我涌了过来,我一惊,避开他们,向前走了十几步便看见,七八个披黑制服的城管正在收缴一个卖棉花糖小贩的家什,有一些做好的棉花糖七零八落地挂在了树上,而卖棉花糖的小贩钻到了汽车下面,阻止城管把车开走。我夜视仪般的眼睛看得很清楚,躺在车下失声痛哭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的泪水大颗大颗的,像猫眼一样闪着幽幽的光。有几个城管蹲下身来,试图把她拖出来,可她的双手像树根一样牢牢缠在底盘上。被惹恼的城管找来一根结实的粗绳,准备采用拔河的办法拉出她来,不过这时,中年妇女的儿子冲上来隔住他们,他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合力把他按在地上群殴不止。我猛然联想到了网络视频里经常出现的虐猫场面,虐猫的都是些偏执的女人,她们喜欢用高跟鞋的鞋跟蹂躏小猫咪,喵喵的叫声在我脑海里响成一团。 我吓坏了,拔腿就跑。可跑出一段距离后突然发现,天空有纸屑飘洒下来,抬头一看,一个大酒店楼顶的平台上,站着二十几个正在撕书的中学生。引来路人议论纷纷,他们说这帮孩子高中毕业考完试后在一起聚餐,事先就商量好了撕书的行动。我自己高考完后也曾与大家并排站在楼上疯狂地撕书,还拿起拖布和扫帚打伤了试图上来劝阻的老师,所以此时我并无诧异之感,相反觉得漫空飞舞的纸屑,像自由的小小的麻雀,向着各自喜欢的方向飞去。我追随着几片纸屑盲目地跑了一阵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座医院门口,而医院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正在四处逃窜,他们身后追出来一个举着菜刀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叫骂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我要把我老婆肚子里的钳子取出来,塞进你们的肛门里。 小店的电视上正在播放那个被设局拍了淫乱视频的官员,整个淫乱过程被剪辑处理后,以一种欲盖弥彰的方式呈现在荧屏上。小店里的两个小工啧啧地赞不绝口,说官员的情妇长得像韩国的美女。听到韩国两个字,我的头都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有那么多人喜欢韩国的电视剧,而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我付了钱正欲离去,却突然发现前方不远,一辆白色面包车倒时把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碾到了车轮下,面包车竟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开走了。这期间,有十来个人从小孩身旁走过,却没有一个蹲下身关心嘤嘤哭泣的小孩。我惊呆了,觉得是自己夜视仪般的眼睛看得不真切,就拼命眨眼,试图调回正常的状态来,可无济于事。不过这时我看到一个拖着拾荒编织带的妇女,俯身抱起了小孩,一边诓哄着一边打手机呼叫120。不一会儿救护车开来了,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抬了上去,救护车呜呜叫着离去了。 我的眼睛寻找着那个拖着编织带的拾荒妇女,没想到她已离开了事发现场很远很远,我望着她的背影发呆,越看越觉得她像天使,她的编织袋像拖曳在地上的翅膀,这种感觉我在电脑上看影碟《罗马的假日》时经常出现,特别是女演员赫本的剧照,每当我以一种凝神屏息的方式与她交换眼光时,她干净明媚的笑容,会让我觉得包围我的世界是一尘不染的,而且暖意融融。我甚至觉得,为了这样的笑容,我可以去到一个没人去过的远方。我起步追随而去,没想到却根本追不上她。我加快了脚步,可我惊异的发觉,她的编织带像翅膀那样张开了,而且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外。我抱着侥幸心理又追了两条街,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广场上,而她早已无影无踪。前面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人,我走过去一看,被围在中央的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女子,她披头散发,抱头痛哭。旁边人说她被她的上级官员在酒里下了迷药后奸污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遭透了,疾步离去,我想自己确实有必要调整一下那夜视仪般的眼睛了。
三
这时暴雨突然从天而降,男孩子护着书跑了,我躲到街边的屋檐下,在买雨伞的时候看到了附近的花店,我走过去要了一朵白玫瑰,如果它能变红的话,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奇迹。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地图,惊讶地发现,我与自己要去的心理诊所已相距很远很远,我在南它在北,要去到那里的话,须不断的转乘公交车,还要穿过不计其数的大街,换句话说,我根本就不可能达到那里。这时我才明白,那个能开启我未来之门的心理诊所是不存在的。回到寝室里,我拉紧窗帘,反锁上门,把刚才买的白玫瑰放在键盘旁,然后在昏暗的寂静里播映《罗马的假日》,在出现安妮公主的特写镜头时,我按暂停键锁定,并放大画面,霎时,我就被她那极富穿透力的微笑包围,渐渐地,我觉得她的笑容就是冲着我来的,于是我下意识地向她举起了白玫瑰,出人意料的是,我手里的花竟一点点地变成了红色,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这时我的QQ发出了响声,我点开一看,是一个叫安妮公主的女孩子要求加为我为友。我震惊不已,加上后她发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白玫瑰是否变成了红玫瑰。我用手机拍了张照迅速发过去。她说好,明天早晨去公园见面。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望着手里的玫瑰发呆。 第二天早晨,电闪雷鸣,这一次我再也没有乘公交,而是我一手骑车一手撑伞,在暴风雨中艰难行进,为了防止雨水伤到怀里的那朵红玫瑰,我尽量低头猫腰。突然,在雨雾蒙蒙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跌倒在地的老太太,她头发凌乱,衣衫破旧,光着脚丫,拖着一个拾荒编织带,她身旁人来车往,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骑电动车的人刷刷地从她身边一闪而过,溅起的雨水全都浇在了她身上。莫非她就是昨天从车下救了那个孩子的拾荒妇女?我急忙下车为她撑起雨伞,并用单车隔开了横冲直撞的电动车,同时脱下自己的鞋替她穿上。并轻轻问到大娘怎么啦,她说她饿,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我本想去给她买一些吃的,但又怕她被冷漠的路人伤到,便从怀里拿出花来安慰道,你看,其实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这样的花。她说好漂亮的玫瑰,哦,这朵花我认识。她的话让我有些惊讶,可也没太放在心上,觉得她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在这时,一辆在雨水中打滑的电动车撞在了隔在中间的单车上后,借着惯性冲了过来,为了保护地上的老太太,我下意识地撑起身来,伸出双手挡住了电动车。电动车止住了,但我手中的花却被狂风卷到了十字路口中央。我像丢了魂似地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把花护在了怀里。一辆公交车在我面前陡然刹住,司机探出脑袋来对我一通大骂,不过他的声音一瞬间就被暴雨和雷电吞没了。我暗自庆幸老天有眼,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欣悦,可回到原地后,却不见地上的老太太。我环顾四周茫茫的雨幕,以及雨幕中灰暗的人影,觉得一切都有点不可思议。 我继续骑车冒雨前行,来到约定的公园的湖边,在原地守望了一阵子后,这时一阵狂风忽然袭来,雨伞竟然从我手中挣脱升上了空中,向着湖心飘去。 我惊呆了,眼睁睁地望着雨伞掉在湖水里,深感沮丧和绝望。不过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闪电划破笼罩在我眼前的黑暗,刺眼的光芒映在我的额头上,我为之一振,抬起头来震惊地发现,长着翅膀的天使从湖水中拱了出来,并举着雨伞向我飞来,缓缓降落在我面前。我大为震动,一时不知所措。
四
我载着她来到了路边的大排档,要了豆浆和油条,她吃得手舞足蹈,说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爽口的东西。见乳白的豆浆在她的唇边留下的印迹,还有她用筷子夹住的酥香的油条,我感到了世俗生活的乐趣,她说现在什么都不用想,要我陪她玩个尽兴,否则她就一个人自己去玩。我同意了,领着她在美食一条街上转悠起来。她的好奇心太强,各种美味小吃都要尝一尝,我只得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都取出来。见她手里拿着棉花糖、烤羊肉串和冰糖葫芦,嘴里啃着娃娃头雪糕,我简直觉得她就像路边随便遇见的某个小女孩子。可是她举手投足里透出的优雅,又让人感到她那近在咫尺的高贵心性,而这决非世间的凡俗女子所能拥有。所以我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我想把它传到网上去,看看大家是如何评论这件事的。 在市区逛了几圈后,我带她来到了书店,买了《夜莺和玫瑰》,在一个到处是灰鸽子的广场上坐定。给她讲起了昨天看见一个男孩子在广场上读这本书的事。她说嗯,看来这是一本很感人的书。我安静了下来,翻开了书页,她轻轻碰了我一下,说她想去那边那条街玩玩,我点了点头,把身上的钱全都掏给了她,嘱咐她别走远了。她抿嘴一笑,嗅着那朵玫瑰花离开了。我全神贯注读了起来,我想重温当年读它时回荡在心里的温暖和感动,并且等她回来后,我得好好给她讲一讲这个故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合上了书页。四面看了看,不见她的人影,便耐心地数着广场上的灰鸽子,它们慵懒,无所事事,但也没有歇下它们的翅膀,时而在天空盘旋,时而栖息在喷泉附近梳理羽毛,要数清它们并非易事。我的努力都失败了,看一看表,不禁有些纳闷,这么久了,她都还没有归来,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得去找找她。我在附近的几条街上找了几圈,一无所获。 我大惑不解,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公园里,我想自己应该在这里多等等她,于是我沿着明晃晃的湖水逡巡着,一直到夜幕降临,湖面的光线渐渐消逝,我才怅然若失地离去。 回到寝室打开电脑,登录上学校的校园网,把手机上的照片全都发了上去,并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立即就引来了大量关注,跟在后面的帖子越来越多,他们都说我太天真,遇到了骗子,被骗走了财物。这让我根本就无法接受,我据理力争,说她是一个天使,怎么可能骗人呢。结果却引来了更多的嘲笑和讽刺,说这个世界都乱成这样了,哪来什么天使,并数落我太与世隔绝,对人世间的邪恶一无所知,简直像个白痴。要不然就是想借此来炒作自己,欺世盗名,实在可耻。后面的跟帖已数以万计了,无一例外,都是声讨我的。 隐隐中一种不祥之感笼罩着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我接到了管理员打来的手机,要我立即去学校办公室。我愣了一下,现在正值暑期,会有什么事呢?我即刻动身前往,在走到学校办公大楼门口时,发现这里已吵嚷成一片,几十个学校的保安正阻拦一群扛着摄影器材的新闻记者,那些镜头又粗又长,折射的反光晃来晃去,让人躲闪不开。 我有些心慌意乱,绕开他们从旁边进入办公大楼,来到二楼系办公室。管理员见到我后,一脸肃然地让我坐下。我坐下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管理员坐在我左旁,右旁是学校副院长,再靠后一点是学校保卫部门的领导,而会议桌对面坐着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面相很生,在他们的白大褂上我看到了四医院几个红字,我惊愕不已,要知道他们可是疯人院的医生,学校有好几个由于压力过大而精神失常的同学,就是被他们拉走的。他们对我构成了弧形包围的态势,我倍感孤立无援,气氛不对劲啊,我如坐针毡。 管理员是一个中年女人,大到思想品质道德情操,小到生活琐事,她全都要过问,天天都要点名,生怕哪个同学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离开学校,更不允许去校外租房,大家都觉得她有强迫症,但又惧她三分,因为校风校纪是由她来评价的。而此刻她正用严厉的目光盯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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