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毕业之后内地某电视台文艺专题部。 那是个小台,只有三个部门:新闻部、总编办和文艺专题部。 新闻部的同事们扛着摄像机,威风凛凛地跟着市领导到处跑。 人脉广,路子多。 总编办自办了一个《经济时空》栏目,名字自然是来自“东方时空”,视角宏大得比中央电视台还大,简直是宇宙电视台了。 采访一些乡镇级的“成功人士”。 估计会有一些职务外的收入,不得而知。 只有我们这个“文艺专题部”不受待见。 所谓“文艺”,就是弄个剪刀加浆糊的文艺栏目,叫《快乐周末>》。 所谓“专题”,就是一旦遇到有市里的外宣专题,就抽调我们部门伟大的F主任去跟着跑。 部门里面的人,也就大多没有背景。 用后来进入文艺专题部的一个人的话说,文艺专题部的兵马都是“瘸瞎鼻带滚蹄”的。 (之所以对这句话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表述形象直观,估计这句话是说马的:瘸马、瞎马、鼻子不好使的马和一走路马蹄就滚,站不稳的马)。 我是“瘸瞎鼻带滚蹄”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兵。 在我的上面,有部主任、副台长、台长、四把局长、三把局长、二把局长、大局长。 三把局长姓谢。 我们的称呼都是把官职中的“长”字去掉,称他为:“谢局”。 谢局常年阴骘着脸,不苟言笑。 一旦在走廊里面遇到他,我一定会侧身到墙边,谄笑着说:“谢局好!” 谢局一定是不理我的。 目不旁视地从我面前走过。 某一天,大局长和谢局来我们办公室视察。 我们所有人都站立起身,聆听领导教诲。 大局长谈笑风生得平易近人,我们唯唯诺诺地听着。 谢局坐在一边,一语不发。 在广播局大院儿中,总共有三百多人。 本科毕业生只有四人。 本科,又是学影视专业的毕业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 在那个环境中,你所能做的就是:和大家一样。 如果你拔尖儿了,会有人努力地在你背后含着沙子往你身上喷。 如果你比别人差,会有人一见到你就嗤之以鼻。 我有一个爱好:读书。 从大学带过来的书和不断购置的新书让我不断有得看的。 某一天,谢局一个人来到我们的办公室。 大家起身迎接。谢局示意大家坐下。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我:“王博龙,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啊?” 我忙不迭地再次起身。 “你坐下!”谢局说。 我报了几个书名。 谢局:“我不是听你列书单子的,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东西,怎么想的。” 我清了清喉咙,就开始讲。 一开始还讲得局促而紧张,讲到后来,就信口开河了。 谢局就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肯定,也不否定。一句话也不说。 我讲了大约能有四十多分钟。 谢局起身走了。 后来,谢局就经常下来,听我讲书。 过程中几乎一句话也没有。 听我讲得差不多了,转身就走。 某一天,谢局开口了:“王博龙,你觉得我应该看什么书?” 我:“我向您推荐余华和苏童的小说,他们的作品我非常喜欢。” 谢局:“我不看虚构的东西。” 我:“那……我向您推荐《美国历代总统演讲全集》。” 谢局:“哪天送我办公室去吧。” 我敲开了谢局的大门——真的是“大”门,比我们办公室的门大好多。 宽大的写字台前,谢局一个人端着茶杯在喝茶。 “有事?” “这是我给您带来的书。” “放那儿吧。” 谢局就不再理我。 我躬身退出了谢局的房间。 后来,谢局又找我给他讲书,还是一语不发。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谢局又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找到了M姐:“今晚,我请客,吃火锅儿。你把王博龙和小Y也带上。” 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呆立在那里——我连开口请谢局吃饭的勇气都没有,他居然请我吃火锅。 在电视台的边儿上,有一家名为“三龙”的火锅店。 一顿饭就能吃掉我一个月的工资,如果是自己花钱,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谢局和M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儿。 我和小Y就在一边陪着——我一句话也不敢说。 也许谢局知道我馋肉,点了好多的牛羊肉。 临走的时候,看到那火锅里还满满当当地装满了肉。 很是心疼。 转眼四年过去了。 我们几个人弄了一个叫《开心行动》的栏目,弄得风生水起。很是自得。 但是,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却让我捉襟见肘,穷于应对。 遇到了好多难以接受的事。 某一天,谢局喊我到他的办公室。 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对面,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 谢局:“最近干得怎么样啊?”自顾自点烟,眼睛也不看我。 “很好啊,领导们都挺重视我的,这个栏目也让我有了施展的空间……” “嘁”了一声,谢局打断了我口干舌燥的说辞:“你就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了?” 谢局这句话震晕了我——我的工作关系、户口、家都在这里,不干一辈子,我还能去哪儿? 谢局弹了弹烟灰,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学的那些专业,看的那些书,在这里能用上吗?这不是看能力的地方,看的是会不会来事儿,看的是有没有背景,你有啥?连句拍马屁的话你都不敢说!” 我正了正坐姿:“……那我怎办啊?” 谢局:“走!” 我:“去哪儿?” 谢局:“北京,你去中央电视台看看有没有机会。” 我:“我不敢,万一我去了不行呢。再说,去北京得时间啊,台里不可能给我假啊。万一台里处罚我怎么办?” 谢局:“你和台里请一个月的假,万一你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就不回来了。找不到工作,你再回来。我是管人事的局长,你的工作关系在我手里,我让你走的,你怕什么?” 我退出了谢局的办公室。 心里堵得象堆上了一大块石头,又仿佛有一个未知的光明世界在召唤着我。 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那年冬天,温度低到零下四十多度。 那天,大风,我一个在鬼哭般的风中走。 忽然,一辆车停在我身边。 摇下了车窗,是谢局。 谢局盖过了风声的话语在我的耳边震荡起来:“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正在准备走,正在准备……” 谢局没听我的话,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一个月后,我没有去北京,来到了深圳。 转眼就是八年。这八年如游鱼饮水,冷暖自知。 八年后,我回到了老家的那个城市。 M姐告诉我,谢局已经不是三把局长了,到地震局去当一把局长了。 谢局听说你回来,说第一顿饭一定要他来请。 另外一个好朋友给我定了宾馆的房间,并摆了两桌。 买了单,把主位留给了谢局。 谢局回来了,进了屋子,一屋子的人集体起立。 目视谢局坐下,大家才纷纷落座。 谢局冷着脸,提了第一杯酒。、 ——我猜是因为谢局张罗请客,而别人买了单,他不高兴吧。 大家喝着喝着就都高兴了,纷纷向谢局敬酒。 我也不大会说客套话,就是逢酒必干。 喝到中途,谢局走了。 大家才开始舞马长枪地拼酒乱说话。 回到深圳,又过了几年。 每逢春节的时候,我会给谢局打个电话拜年。 某一天,小Y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谢局去深圳出差,让你给他打电话。” 我给谢局打电话。 谢局:“我顺便看看你。” 我知道,要有一场大酒。 就邀请了两个深圳好友HY和CX过去作陪。 谢局又邀请了省地震局的局长其它两个市地震局的局长过来参加晚宴。 吃海鲜,喝白酒。 这一次,谢局和其他几位局长谈笑风生,讲起当年他赶我走的故事。 大家喝得很开心。 中途,谢局突然叫住了服务员,举起了手中的白酒瓶子:“这酒多少钱一瓶儿?” 服务员说了一个价格。 我心里暗自咂舌:“幸亏我点了价格不菲的白酒。” 后来想想,谢局这么做很有可能有两层意思: 1.招待我们的人花这么多钱,是重视我谢局。 2.招待我们的人在深圳“混”得还是不错的。 酒后,我力邀几位局长去唱歌。 其他几位都推却了,谢局欣然前往。 到了那唱歌的地方,谢局依然不苟言笑。 大家喝得都已经差不多了。 CX端着酒杯走到谢局面前:“谢局,今儿不是没有您手下吗?您现在不是局长,是大哥。大哥,今儿我做小弟的就撒个娇,您必须笑一下,如果您不笑,我就不喝酒。” 谢局开怀大笑。 阴骘了十几年的脸上灿烂起来。 后来,都喝多了。 谢局把我喊到他的身边,也不多说什么,就是打我的头:“臭小子,你他妈的也有今天!臭小子,你他妈的也有今天!” 又过了几年。 接到了谢局的电话:“王老板啊……” 我慌作一团:“您别这么说,您别这么说。” 谢局:“我有事儿求你啊——我想去一个文化公司应聘。你看看我应该怎么准备啊?” 我:“您局长当得好好儿的,怎么……” 谢局:“五十八,撵回家。我这不是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嘛,也不能退了就干闲着啊,想找点事做。正好有个朋友推荐我去一家公司。但是,我怕我在机关呆了这么多年,到了商业公司,不会玩儿了。” 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应该去如何迎接面试。 就跟谢局说了一些我的建议。谢局还有一些忐忑。 我劝慰他:“您这些年的阅历和管理能力就是资本,不用担心的。” 面试前几天,谢局又打了两个电话。 紧张得象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我笑:“没事,您尽管放心去面试吧!” 微信公众号:wangtalkshow 新话字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