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个春秋过后，我终于来到了这片土地之上，在子游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我那时虽然对世事有些了解，而且不时的善感起来，但与他的比起来，还是轻的很多，我听他讲了这许多，心中便渐渐地，也就出现了南国的样子。

　　在我三十岁以前，是从来未曾到过南方的。然而这许多年来，也算是于世间的苍凉与寂寞，有更多的体会了。因此，也就在人群中间，较少的言语了。在年轻的时日里，有对更早的旧日的眷恋，也有对明天的向往，但这眷恋与向往，在日复一日的尘俗生活中，如旧的水墨画浸在水中，色彩日里月里的漾在水的游丝中，淡了，竟到了最后，完全的透明，薄得趋向空无，什么也都没有留下。

　　这样的心境，已有多年，只是前几日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便到这小小的城镇来，因此忆起了子游，他是在我心中，永远是年轻的人。我原本以为，今天会有绵绵的细雨，因此眼中的南国小城，会一片朦胧，然而在傍晚下火车时，天上的云却都四散了，我的心便怯了。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这里并非我的故乡，但我却怎么会有怯的感觉呢。只因这次来，心中尚有留存的唯一的好梦，也要破灭了。我是不应该有这样的梦的，这里并非我的故园，我于这个地方，终究还是一个陌生人。但现在我还可以回转到车站里，在心里继续保持这好梦。可我想起他来，心头是怎样的一股痛楚袭来，令我的灵魂也颤抖啊。我是为我，又是为他，来看一看的，没有绵绵的细雨，但黄昏的薄雾却升腾了起来，离天黑尚早吧，但我的心里，却悲哀得难以自持。

    他是至死，也没有回到这魂牵梦绕的家乡。

    而我，却也并未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啊。

　　                                二、

　　对于长年在这尘世奔波的人，在旅途中能遇到一位志趣还相投的旅伴，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我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便已开始了一段旅程，沿着时间的直线一直向前，从无到无的这一段旅程，也便是有。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有的全部。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的人，这样的走过，我们追问也好，无视也罢，也还总是这样。

　　一万年前，也是这样湛蓝而空阔的天空。血一般鲜红然而瑰丽的夕阳，在那初民的眼里，大约也有些壮丽而感伤的色调吧？可不就是在这样的傍晚（夏日的傍晚也总是长，恰似白天的影子），我和他相识了。我们那时也都年轻，心中有梦和理想，虽然都藏在心里，并不给人看见，但都是有的。

　　我那时的工作，是在两地来回跑的。有时是一周一次，有时是半个月，这样有两年光景，后来才在一地安顿下来。年轻时虽然工作辛苦，但也身体好，而且常在一处，平日里纵然忙，也觉得有许多无聊。所以出差对我来说，也不算紧的。也就是今天这样的傍晚，绛红与青灰相连接的天色，远处的树上有蝉鸣，我是头一次和他说话。我们在车上是听不见蝉鸣的，但到了哪个站停下来，开了车窗，或下去走一走，就听到清嗓似的蝉鸣了，我们坐的那列车，人是顶少的。一节车厢里，三五个、十多个人的时候都有。我们那次不知道怎么的，就对面的坐了，我拿一本小说看，他面前摆了一个画架子，上面有画。而且旁边的空座位上，还有画。后来我们说起话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画家。但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家。他问我，我说写字的。

　　"你写书法，什么体？"他这样问我。

　　我笑，"我是写小说的。"

　　他于是点了点头说："你是北方人吧。"我那时的乡音很重，谁都听的出来。

　　他对我说，他家在南方，我于他的口音，也听得出。但我从未到过南方，而且觉得南方很大，在我那时的思想里，似乎觉得山海关里，除了北京和河北，就都是南方了。

　　"我是武陵人。"当他这样说时，我就微微的觉得好奇，而且欣然了。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桃花源》里的句子，蓦然地出现了在我的脑际里了，当初以为早忘记了，不曾想却还是记得的。

    "我以为武陵只是传说，没有想到，真有这样一个地方。"我这样说，觉得很好奇。

    "我的家乡就在那里，一个小县城。"他淡淡的说，我当时并未体会到他话里的哀愁，今日想来，还是太年轻的缘故。

　　                                三、

　　我记得我们就在这样的傍晚，穿行的列车，夕照的残影，尚未耗尽的青春，还有那一点点说不清的怅惘。又是一个这样的天啊，我已经在在这小城火车站广场中央那座大雕塑的影子里了，我不知道这样的现代艺术向世人表达的是什么，只觉得它突兀，而且了无生气。

　　我想这许多年过去了，他的故乡已经变化了，我这一趟来，当真是寻不到什么了。而且，连那最后的一星点梦的残影，也恐怕要失去的了。我忙向人们打听，原来这只是城的新区，离此二里地，尚有古城的。我就向那路人指给我的车站走去，我要到古城去看看，在日落之前，还好夏日的傍晚是漫长的，我兴许还能看一眼城墙的颜色。他说城墙是灰的，但在他的画里，可不是绿的吗？而且城墙边的树上，还有小红花，墙根也有不少的小草，那一片绿呀，可真是在梦里，才可得见的。

　　我和他一起坐车，总共有十多回，仔细的算起来，相识大概有一年。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之间的话不多。我大多时候在看小说，而他拿着画笔，在画架上画画。他一般画素描，有时火车摇动的厉害一些，他就皱一皱眉，停笔，待车又平稳的向前，他又接着画。

　　我又不知道他画过我没有，我是希望他画过一两幅的。然而，我竟没有看见过一张，大概是没有画。后来，我们都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开始聊天。终于有一天，他说到他的家乡了，我便想到千里的桃花，纷扬的落英。他给我看的画，都是彩色的。不是油画，他说那叫水粉画，他每每给我看画的时候，就讲到画上的事物，进而讲到他的童年。

　　我并不会欣赏美术，但我看了他的彩色的画，觉得很美。不知道是他画的好，还是他的家乡美。我曾经也想去欧洲的巴黎和罗马，想去南亚的曼谷和加尔哥达。但我在那时，却最想去他的家乡，武陵。

　　那是怎样的地方呢，有古老的城墙，街道和白塔、小桥。

    桥下面是清澈的河水，小河旁边有姑娘们在洗衣。桥的一边是乡间，很近。望不到边的草地和庄稼。他的家乡好像是没有桃花啊。但我却以为可以叫桃花源的。他将画上的这些给我看，他的童年，就和一群小伙伴们，出现在城墙、街道、小桥、白塔的近旁了。然而，他却总不说到童年以后的事情，偶尔间或说到，脸上就现出怅惘而痛苦的神色。我猜这与他离开家乡，来到万里之遥的北方有关。但我又怎么好问这些呢。但有一天，他终于和我谈到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我想，这是他久已想向别人倾述的吧。

　                               　四、

　　我是终于在这傍晚进入这古城门了，城并不高，但在我看来，这在夕阳暮霭下，却显得是很辽远，沧桑。墙的青灰石上，有明暗的斜阳余辉，从城墙的大门进去，一条很宽的大路，路两旁是街，街边的店铺，就都在眼里了。我走在这画里，然而似乎又在画的外面，看许多年前的他，就是这样的走在铺着石板路的街上，放学回家。

　　街两旁的店面，房子、阁楼都是古时样式的，但里面流溢出明亮的光。那天边的火烧云，并未褪去颜色。店里的摆设虽然是仿古的，但仍然难以掩饰现代的气息，那明亮的灯光，还有似乎不很流行的飘到街上的歌曲。我为那歌曲的调子心中一动，仿佛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这里。往前面走，是一个楼牌，旁边有两个石狮子，街上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但又不同，他们都是本地人。我想从这里到那牌楼会很远，就如同现在的我和十几年前的我，我们在火车上相见。

　　我从他的画中，看到一位姑娘，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用手在编一个什么。一群小孩子就围坐在她的身旁，那是清澈的晨，或是明朗的午。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就站在旁边，看着姑娘和孩子们。

　　他多年后，想到这样美的情景，成了一幅画。

　　但除了他，画里的人早忘了吧。现在还记得这些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不相干的人。我现在来到了他的故乡，一个过客，也只是来看看。我是用过去的好梦，哄骗自己来的，他从未和我说过，他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又总不回去，但我想，这一定是与旧日的爱，以及这爱的失去有关吧。如今在我心中，爱也是飘渺的了。或许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的了。楼牌下的石狮子，并不怎么古老，这定然是后修的了。我的心中的念想，原只不过是他的画，还有他和我说的话罢了。但就是这些，却让我在孤独的人生旅途中，编织了一个单可以哄骗自己的梦。这样的一个梦，哄骗了我许多年，原本想着，也并不曾希望会真的能进入这个梦，但毕竟是来了。

　　我又看见了城墙，那旁边便是城的另一个门，我到了城门边，听到了水声。我几乎是奔到河边的沙滩上来的。这沙很细很软，我的脚能感觉到，白天的温热，还残留在这柔软的沙上。河边的垂柳，绿得让我喜欢，我仿佛头一遭看见这样的绿的柳。我不忍去这柳条的近旁，怕失掉了那活泼的绿。然而夕阳又落下去了一点，天空瓦蓝，一片空阔。

　　走得累了，就整个人坐在细沙上，暖融融的。小河就在几尺外，缓缓的流，我没有看见在河边洗衣的姑娘和嬉闹的孩子们。但我一闭上眼睛，这些仿佛都在身旁了。我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但我一睁开眼睛，整个世界仿佛都空了。还是那潺潺的流水，在独个的讲述着那些经年累月的故事。

　　我歇了一会，沙子也不那么热了，有人从我的身旁不远处走过，到小河的桥那边去了。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木桥了。但有这样的河水，这样的红的夕阳，碧的天空，这桥就显得有些不同的韵味了。这是怎样的韵味呢，我来到了桥边，有一棵大柳树，柳条都垂了下来，风吹过，轻轻的拂。

　　我是近了桥头，但没有再向前迈一步，但已经看见了，远处的林、田、牛、村庄了。而远远的山上，白色的塔，就在那里。我的心思忽的一下全明白了，我离这桥这样的近，而离塔却还是那么的远。这白色的塔，看起来是个影了。我之所以知道是白色，不过是因为看过他的画罢了。红彤彤的夕阳，就半隐在那塔的后面，天地四面八方的光，也都从塔的后面流溢出来。天地两间的万物，都沐浴了这光的恩啊。我是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到那塔的下边啊。但我需要先过了这眼前的桥，可我只想站在这桥边，看那对岸山上的塔，那是怎样庄严圣洁的所在啊。

　　我久长的站在这桥边眺望。我知道，过不了一会，我便要离去了。一半的梦已失去，但只是桥这边的，桥的那边，还有更好的，也更远的梦。

　　我一眼将桥那边的一切都收在心里，色彩是明朗鲜亮的。以后的岁月，就在那鲜亮还未完全褪尽之前，慢慢的从这梦中寻些温暖吧。我转过身来，把那桥和彼岸，都抛在身后了。

　　我就这样离开吧，注定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相见，即使再眷恋，也是无可奈何的。

    然而我又踏着柔软的沙了，不仅一瞥那河水，又被那对岸的远山和塔照见了。我的微笑在那一刻绽开了，在许久之后，或是许久以前，但都被天边的那抹云给拭去了。原来这就是空，并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那亘古而又常新的微笑。我这一刻又明白了一点，我原是为看着塔来的，但又似乎不全是。塔的旁边有寺院，装饰有铜环大门和绿瓦红墙的院里，是个清净的地方，有老僧在里面，拾掇着草木，诵念着经文。我向城门走去，再也没有回去看，但我知道那桥，那河、那塔、那寺还在。我在桥头时，并没有看过田里有牛，但有几缕炊烟。

　　                                五、

　　我须从这条古老的街道，走到那刚来时进来的城门，才可以回到火车站去。街两旁的灯都亮了起来，人也多起来。这古城现在才真的显出原本的样子来，与我曾经到过的那些地方，并无什么两样，是我来错了吗？这正是一个扰攘的尘世啊！

　　就这样的走，那两旁店铺里诱人的食物香气，飘浮在空气中的音乐旋律，让人有恍惚欲醉和昏昏欲睡的感觉。是我他太累了吗？有那么个声音，从我的心里发出来的啊，停一停吧，歇一歇再走吧。我踢到了一个石子，这一下忽的一颤。仿佛共工触了不周山，大地山河都为之一震，眼前的世界顿时变了样，寂静、黑暗继而声音和光都出现了，我听见了街的四面八方潮水般的涌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呼声，脚板踏在街上，叮当叮叮响，把这世界都淹没在这声的海浪之中了。

　　我又看见那古老的城门了，城的远方，红云流散，怎个似桃花点点啊！我蓦然想起他那一幅画来，正是一个桃园。绿的叶，红里透白的桃子，远近看去，怎样的让人欢喜啊。我在桥边时，并没有想起这一片桃林来。但想到的话，我就要过桥去看一看的。但现在，那桥也都远了。而且我走的方向，正在离去。

　　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自己也记不得了。他仿佛是生病了，但并没有咳。我只是劝他多喝开水。他感谢的笑着点头，称赞我的好意。我瞧他那天的精神，并不很好。我虽然并不问他什么，但还是说："总有挂念的事情吧。"

　　他听我这么说似乎一怔，然后苦笑，就拿出那幅桃园的画来给我看。我就被那桃花的色彩迷醉了。那喃喃自语的道："那天早晨她说要吃桃子，我走了两里地的路，给她摘了三斤。"我一抬头，他恍然将眼眸望向窗外，里面分明闪着晶莹的光。他的样子似乎什么也不曾说，又怕我问似的。我从他怅惘中，想起自己太久以前的一件伤心的事。但我未曾想到过，那便是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现在我能忆起的，也只有那一片灿烂的桃红。他的话，早已在那一片桃红中了，那是更早的一个梦。

　　我这是又从那片桃红中出来了，依旧还走在街上，却怎么也不能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应该在很远很远的远方啊。但我现在又是在什么地方呢？我向四周望了望，自己仿佛并不是一个外乡人，走在这人群之中，并无什么特别，如走在任何的一个街市中。而对于他的一切往昔记忆，竟也奇怪的觉得，并不是真实存在过的。这街市就这样真实的在这里啊，但他，不过是在遥远而飘渺的记忆之中，如这许许多多的，走在这街上的一个吧。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何苦又在那不可信的梦里，又动一回情呢。这或许就是我人生之中，那不能放下的吧。

　　我是后来听列车上的乘务员说的，他那天上车时，气色就不好。后来咳嗽的厉害，躺在座位上。乘务员来问他怎么样了，他似乎烧得神志不清了，嘴里只是说回家，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了车，送他上医院。就是在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尽管有几回在上车时，心想着他又出现在那熟悉的座位上。

　　后来我听说，他知道自己不长久了，让一个同乡务必送他回家乡。但他的病太重，终于没有回到家乡。我虽是没有受他的什么嘱托，但心中却时时想着，有朝一日要来一回他的故乡的。他的那些画，他的童年，他的眷恋，以及他最后的一个愿望，让他的故乡，在我的心里一日日的真切起来，久久的成为遥远而令人无限向往的南国。

    我也知道希望和梦，并不能哄骗一个人太久。于是为了许许多多的无法释怀的想念，终于就来了。这里，终究是他的家乡，而不是我的。他的许多童年的故事，还在这里。还有他心中想念的人，那一片桃林，一个清晨的欣喜。

　                                  六、

　　这夏日漫长的傍晚，也要去掉那个"傍"字了，因为太阳要落山了啊，既无可"傍"，晚自然就到来了。我要走了，是的，我是傍晚时来的。然而，这傍晚实在是长。有多长呢？我想，总该长不过人的一生吧。太阳真的要落山了，我又看见了那山啊，还有塔，尽管已经是一个影子了，但还在那里，它比人长久，或许比什么都还长久呢。

　　我要离去了，是的，我已经来到这武陵了，尽管我现在还没走，我终于在这白昼与黑夜，明与暗交替的傍晚，短暂然而又漫长，来过这一遭了。我了了自个儿的一桩心愿，我不单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他呢，我也说不清了，说清干嘛呢，我毕竟是来了，在他离开这尘世十多年后，尽管我又要离去了。

　　我以前看他的画，听他的故事，多么神往啊。后来这神往渐渐沉重了，一天天地压在我的心头上。我知道，我这一生，是要来看一看的。我走在石板路上，有许多人，也走在这路上。他们天天都走，早已习以为常了。但我不是，可我也觉得亲切啊，但我又觉得很是陌生，他也曾经在这路上走过啊。

　　我看见一个小孩迎面的跑来了，我看见他就要摔倒了。我往前走一步，刚好把他抱住了。圆圆的脸蛋，嘻嘻的笑。"真淘气啊"。他的母亲说，佯装生气。我把孩子抱起来，交给她。这莫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我心里惊诧。他的恋人应该比我小几岁，不是的。

　　"快谢谢伯伯！"母亲笑着叫她的顽皮的儿子说。

    "谢~伯伯"。我笑了，背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孩子刚才一定看见我眼里的泪了吧。我不应该流泪的，然而情不自禁。这些多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已没有泪了，在这凉薄的世间，我的热情早已消失多年，心肠也漠然起来。厌世的冷眼，也竟还能涌现出热泪么，但这泪却是真的，那样的热，似乎什么都融化了。

　                                  七、

　　我终于来了，现在又要离去了，没有见到千里的桃花开，落英缤纷。但我知道了，这就是南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