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我家在村西北角淄博下乡青年的排房后面盖起了三间草房。在计划经济物质匮乏的年代,盖房子只能因陋就简:青砖垒垛子,三合土筑墙,稻草苫屋顶,白灰泥墙,简单朴素。即便是这样的土墙草房,在当时的农村也能够拽来路人羡慕的眼光。对我来说,有家的感觉真好,因为我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兄弟姊妹6人,家里没有我睡觉的地方,长期和站岗的民兵挤在社场屋里栖身),在新家里有了安身之处。为了新家更温馨舒适,我在大门前的闲地上栽种了杨树、椿树和榆树,在屋后植上四棵端直粗壮的洋槐树。绿化大有成效,当年种植的各种树木全部成活,株株长得茁壮茂盛生机勃勃。 时光如白驹过隙,家前屋后种植的各种树木一年年长高长大了,我也由一个初中生变成了高中生,还当上了民办教师,然后被推荐上大学并走向教学岗位。离开老家到县城工作生活,一去竟然也近40年了。 想当年,槐树旁的老家是富有田园诗意的。每年的芳菲四月,树木葱茏蓬勃,一簇簇榆钱紧紧抱在树枝上,把嫩叶挤得无处安身,只好侧棱着身子。屋后槐树枝繁叶茂地摇曳着春风,伞状的树冠怒放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清香四溢,沁人心脾,引来蜜蜂嗡嗡嗡地翻飞采蜜。爬上四周院墙的丝瓜、葫芦、牵牛花争艳斗奇,春色无边。令人心旷神怡的是,老家墙西约十米外就是大片平展展的稻田,绿油油的秧苗随风起伏,泛起层层碧波。一条小溪在我家和稻田之间穿过,清亮亮的溪水缓缓地流向稻田,奔向远方。一到夏天,小溪的两岸蒲苇和水草长得茂密青翠,依依垂柳倾斜地长在水边,把浓淡弯曲的倩影倒映在水中,一幅恬淡闲适的田园水墨画。 最温馨的场景在傍晚。院墙西临溪的簇簇紫穗槐和杨柳,以及傲立苍穹的洋槐树,都披上一层金亮的余辉。锅屋的烟囱里升腾起来袅袅炊烟;肥胖的母鸭摇摆着身子从下水道钻进家来,嘎嘎叫唤,似乎在向主人报告平安归来;高傲英俊的大公挺胸站在草垛上,扯起嗓子高唱夕阳,满身舍我其谁的霸气;一群母鸡在草垛下咕咕咕地觅食,梳理翅膀;威猛雄壮的黑狗围着家院兜圈狂奔撒欢,大花猫钻进桌子底下喵喵叫着等待父亲用鲜鱼喂它泡煎饼。真是一首热闹的田园奏鸣曲。 80年代初的阳春三月,我舍弃旅行结婚在老家的草房里举行婚礼。父亲请本家和要好的邻居帮忙,把我上大学之前所住的那间屋粉刷一通,再糊上顶棚,贴上彩纸,气象一新,喜气盈盈。院子里清理得整洁干净,在大门东侧的空地上垒砌两个青砖灶台,劈柴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全县厨艺最高的李师傅来家操办喜宴,蒸煮炸炒忙的不亦乐乎。两个又宽又大的案板摆满了鸡鱼肉蛋和各种蔬菜,高高摞起的蒸笼里热气腾腾地散发出四喜丸子、肘子和蒸鸡的香味,在一切靠凭票供应的年代显得很是丰盛。那时候结婚,没有条件象现在这样照相和录像,一长串鞭炮炸响以后,简短的仪式结束,然后是请乡邻和朋友们喝喜酒,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就在大槐树旁的草房里完成了。 上世纪90年代,老家房前屋后的各种树木愈发显得高大葳蕤,蓬勃兴旺。特别是家后的古槐树颇有点盛气凌人的气势,粗大的枝桠俊逸地舒展着虬龙般的枝条,郁郁葱葱,荫翳蔽日。槐树的树干已经合抱粗了,黑魆魆的树皮被岁月掏出不成规则深陷的纹路,树冠不再向周围的天空侵占领地,收拢起来枝枝向上倾斜。花开满枝桠,清香醉心脾。 低矮的草房在老槐树前就是羸弱的老人,经过20多年的风雨侵袭,已经显得十分萎缩寒碜,墙壁也出现了裂缝,屋顶的脊棒已经承受不住重量而向下弯曲,高粱秸扎成的把子业已朽烂,时有屋土落下来。父亲和母亲就舍不得离开这老房子,他们年事已高,岁数大耳朵又失聪,我们兄弟姊妹都不在他们跟前,住这样危险的房子,实在叫人担心。每次周末兄弟姊妹全家回家看望父母,我们都深切感受到危房时刻存在的不安全因素。多次劝说以后,父母终于不再坚持"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的观念,下定决心到县城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曾经热闹喧嚣的老家沉寂下来,象被遗弃的孩子,孤寂而凄凉。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最是容易萧条颓废。我们那里是水稻种植区,地势低洼经年受水涝之苦。三间草屋的墙壁被肆无忌惮的老鼠掏出许多洞,洞洞相连变成地道,成群的老鼠吱吱叫着乱窜,甚至大白天也敢跑出来,瞪着绿油油的眼睛寻觅快乐。年久失修的院落里,荒草萋萋,苔藓爬石阶,锈迹斑斑的压水井懒懒地躺在那里。只有那几棵苍老的古槐树,不离不弃地守望者寂寥无人的院落。 第二个千禧年来临,我们把岌岌可危的老房子拆掉了,又在原来的基础上盖起了三间带走廊的高大瓦房,镶上高大敞亮的玻璃窗,舒适漂亮。本来用不着再大动土木建造新房子,但父亲有保护老家根基的意愿,也有将来在里面养老送终的想法,于是就了老家的新瓦房(遗憾的是,父亲没有在新房子住一天,他在2002年春病危的前两天才回到故里--他有预感,要求我把他送回老家。按照农村的风俗,父母去世应该在长子的家里送殡,于是,他病床就安放在大哥的草房子里,并在他魂归天堂后停放灵柩,举行葬礼)。在建造新房时,院落周围的各种长大成才树木大都被砍伐掉了,按计划用在新房子的各个地方。又高又粗的榆树,变成了房梁、门框或大门;笔直挺拔的椿树做了两张宽大的木床。在我的建议和坚持之下,屋后高大的古槐树逃脱了连根刨起的厄运,虽然挖地基动了它们的根基,但丝毫不影响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一如既往地高高矗立护卫着新家,一到春季,就急不可待地抽芽放绿,开满晶莹洁白的花串串,东风吹来,半个村庄都可以闻到浓郁的槐花香气。 说来奇怪,我对漂亮的新瓦房没有一点兴致,却十分留恋草屋泥墙的老房子。之所以魂牵梦绕,是因为古槐树旁的老家,遗落我很多的人生梦想,凝聚着父母抚养我们成长的艰辛和大爱,镌刻着我们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足迹,见证着几十年来阖家聚散离合的历史变迁,窖藏着许多现在年轻人不能理解的情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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