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一
火车上了南京长江大桥后,那“咔嚓嚓!咔嚓嚓!”的声音小了许多。余萍坐在卧铺车厢临近窗口处,凝望着窗外的景物。一片片绿荫从眼前匆匆闪过,她似乎并没有看到,只是不断地向西北更远的方向望去,那颗激动的心总是难以平抚。二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二十年来的情思不断涌动,二十多年的情债就要去偿还。 车轮在飞转,时针却缓缓地不肯移动。滚滚的长江已飘然而去,八百里秦川的美景也激不起她的兴致。进入西北高原的乌鞘岭后,那火车像一条弯曲蠕动的长蛇,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迂回爬行,慢得叫人难以忍受。熬到第三天,她总算看到离别二十年的天山积雪和那一望无际的浩瀚戈壁。远处一片绿绿的高大的白杨树整整齐齐地映入眼帘。啊,她终于又一次来到久别的新疆。那是她曾奉献了青春年华的地方,是她一生无法忘却的第二故乡,也是她曾经付出情和爱最多的土地。这一次故地重返,是喜是忧,还难以预料。 余萍在昆城工作了二十多年,她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大姑娘,变为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妇;从一个少妇又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就因为一件突如其来的“风流韵事”,她无可奈何地和丈夫一起回到江南老家。如今她的丈夫因患肝癌五年前已经故去,一双儿女也都长大成人,她虽孤寂,却也过得平静如水。几天前,一个从昆城来的朋友告诉她,那个曾和她有过“风流韵事”的李建,其妻也因白血病而去世。还说李建近来也是病魔缠身,郁郁寡欢,健康状况很差,看来日子也不多了。得到这个消息,她的心就像一池湖水中突然投进一粒石子,即刻掀起层层波澜。经过一番慎思,她毅然决定去昆城看望李建,如果可能,她将陪伴他共度余生。考虑到昆城的过去和那许许多多的世俗偏见,她决定做一次秘密访问,就连李建也没有得到一点信息。 “昆城就要到了,请在昆城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列车员清脆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萦绕,她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正好下午八点四十。 晚霞映红了天边,这时间到达昆城,既不算太晚又不惹人注目。随着火车逐渐减速,余萍的心也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出站后,她急不可待地搭乘了一辆“的士”飞快地向“绿茵小区”驰去。 当她拎着手提箱走近那幢五层小楼二单元时,忽然停下脚步,她迟疑了片刻,环顾四周,没有见到熟人,于是急匆匆登上二楼。她站在李建的门前,静了静心,用手理了理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的伸出右手按响了门铃。 “谁啊?”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我,你开门吧!”余萍尽力地抑制着激动,轻声的回答。 “哦,请等一下。”李建感到那声音有点耳熟,但又说不清是谁,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拉开门扣,打开了那扇铁门。 “你,你,你是......”他惊愕得口吃起来。 “对,我是余萍!” 只见李建直愣愣地望着余萍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余萍会在他风烛残年,孤独无奈的今天从千里之外赶来看他。 “怎么,不欢迎吗?我能进去吗?”余萍笑眯眯的问道。 “不,不是。请进,请进!” 进到屋内,还没坐定,李建已是老泪横流,余萍也低头抽泣起来。那李建刚过六十,在病魔的摧残下,已是骨瘦如柴,神情滞呆,严重的肺心病使得他不得不大口的喘息。过去那个飘逸潇洒的外科医生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他真的老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五十五岁的余萍,虽然体态丰盈,头上也生出丝丝白发。由于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和她那一贯重视外表保养的习惯,现在仍然是风韵不减当年。他们二十年来苦苦地相思和等待,如今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再次相逢。一股悲喜交加的热流涌上心头。他和她,呆呆地相覷了几秒钟,忽然流着热泪,泣不成声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二
李建和余萍,都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医大和医专毕业的学生,又都先后被分配到昆市中心医院工作。李建是外科医生,余萍是放射科大夫。多年来,李建每一次手术的成功,都饱含着余萍的辛勤奉献。当那一张张清晰的X光片和她做的分析结论送到他手里时,李建总是信心十足地制定手术方案,实施的结果总是那样令人满意。他们的长期合作、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赢得了众多患者的称赞。一个时期以来,他和她都成了昆市医疗界的名人。 这世界上总是变数多于定数,“树欲静而风不止”。湛蓝的天空有时也会被乌云遮蔽。正当李建和余萍潜心钻研医术并取得许多进展时,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霎时席卷了全国各个角落,昆市也难幸免。在那些日子里,李建的手术台上也接连不断地出现“自杀未遂者”、遍体鳞伤的“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们。一天,一群“革命小将”抬着一个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老人,不容分说,就往手术台上一扔,气势汹汹地对李建说:“这是个老反革命,企图畏罪自杀,能救就救,救不了拉倒!这老家伙真是死有余辜!”李建定眼一看,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中学时的老师。他被眼前的情景激怒了,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脸涨得通红通红,面对那伙人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在医生面前没有什么革命和反革命,只有病人!没有死有余辜的,只有死得无辜的!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你们走吧!”那伙人一听,勃然大怒,大声吼道:“你,你竟敢为反革命鸣冤叫屈?”那领头的一个巴掌掴去,打掉了李建的眼镜,其它几个“小将”趁势一拥而上,就在这时余萍正好来找李建,看到此情,她大喊一声:“住手!医院里不准胡闹,有意见可以去找院长和工宣队,别影响我们做手术!”这声音从她胸膛里暴发,震得那些“小将”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好悻悻地离去。 老师得救了,李建却进了“牛棚”。在工宣队的组织策划下,一张张“为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的李建绝没有好下场!”、“彻底批判资产阶级白专道路!”、“李建不老实交代就叫他彻底灭亡!”的大幅标语铺天盖地;连篇累牍的声讨李建的大字报贴满了整个医院。一场接一场的批斗大会搞得他头晕目眩。更没料到的是他的妻子,另一家医院的内科大夫,竟然被动员到批判会场揭发批判他的“罪行”,还声称要和他划清界线。李建的精神崩溃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漠和残酷;救死扶伤是领袖的教导,为什么也成了罪行?天理何在,人性何在?他忽然明白了他的老师为什么选择跳楼自杀这种极端方式来解脱心中的苦闷。是啊,是啊!那也许是一种明智的抉择。难道我不该救他吗?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他苦苦地思索着,又深深地陷入了那无底的黑洞之中。于是,他想到了老师选择的那条路,像老师一样赶快离开这个混浊的世界,也许是他的唯一选择。 余萍虽被牵连,所幸没有被关进“牛棚”。她不理睬别人怎么看自己,还是不断地去“牛棚”给李建送饭送水,问寒问暖。她一次次地鼓励开导他:“凡事都要看得远一点,其实大家都明白,你是个好人。天总会亮起来的,现在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一定会回到手术台上的,好多病人都在等着你呢!”
三
人在落难的时候,渴望友情和关怀,有时一句普普通通的安慰话就能把一个人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余萍每次去“牛棚”探望李建,并不讲什么大道理,除了开导之外,有时还笑呵呵地跟他开开玩笑,这使李建感到自进“牛棚”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温暖。想到自己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要和他“划清界线”,而与他毫不相干的余萍却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不顾一切地频繁与他接触,给他无微不至的关爱。每当想到这里,他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制。人啊!既使是同床共枕的亲人有时也是人心隔着肚皮。他越想越寒心,越想越酸楚,越想越悔恨,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余萍的丈夫是学历史的,在政府机关工作。他除了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之外,还长着一个“政治家”的脑袋。他最为得意的“政治预见”就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名言:“几年前我就说过,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主席。怎么样?那姓刘的不是倒台了吗?”是的,那场运动的确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展示政治才华的极好平台。他的一张《我的观点》的大字报,曾震慑了昆城的大街小巷。他那生来俱有的超高温的政治热情,在那个讲“阶级阵线”、“路线决定一切”的年代,曾给他带来了希望的曙光。就在他快要美梦成真的时候,余萍为洗刷李建的不白之冤而四处奔走的举动,打乱了他的阵脚,吹熄了他那已经燃起的政治欲火。他气急败坏地骂余萍是“傻瓜”,余萍也一针见血地骂他是“疯子”。 爱情本应是纯洁无瑕的,婚姻一但被利欲亵渎,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李建和余萍那各自存在了几年的小屋,倾刻之间风雨飘摇起来,由于考虑到他们的孩子,不得不免强维持它的存在。 几年后,那乌云蔽日的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湛蓝和宁静;那几乎绝迹的布谷鸟又回到了昆市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它们那清脆响亮的咕咕声又一次回响在蓝天和大地之间。春天终于降临大地,李建和余萍又自由地翱翔在医疗事业的天空。他们各自的那个小屋,外部依然如故,然而内部却一直保持着难以抚平的裂痕,只要风暴来临,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苦涩的,有人说它是不道德的。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就像一棵藤树,总是被那数不清的根系和枝条撕扯着,缠绕着,想要摆脱又谈何容易。李建和余萍都过着这样一种无滋无味的家庭生活。他们从以前那个有形的“牛棚”,又同时走进了一个无形的“牛棚”。工作就是一切,一切就是工作。已近不惑之年的李建,虽然成天忙忙碌碌,但闲下来的时候还是憧憬着那永不泯灭的对情感世界的强烈追求。他一上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余萍的自行车在不在停车棚下。如果车在,那第二件事就必定是借故到放射科溜上一趟,跟余萍打个招呼,道一声早晨好,相对一笑,再匆匆忙忙地去外科报到。如果没有大的手术,下班后他总是第一个出门,首先到停车棚下按按余萍的自行车轮胎,如果气不足,他就到门厅里拿来打气筒偷偷地帮她充气。余萍像一个摆不脱的影子,已经深深地嵌入他的生命之中,他不能没有她。如果一天见不到余萍,他就感到莫名的惆怅和不安。久而久之,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就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 一天,李建拿着一张X光片去放射科找余萍,正巧她独自一人在暗室里,听到敲门声,余萍起身打开门,一看是李建,就笑着请他进去。进得室内,李建看到余萍的那张漂亮的脸庞在那红色灯光的衬映下,真像一朵绽开的玫瑰,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真美!”她红着脸羞涩地说:“去!别胡说。”李建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突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情火欲火烧得他全身发烫,那双拿了十几年手术刀的手,竟然颤抖得不能自抑。集聚了多年的情和爱,像山洪暴发,一泻千里而不可收拾。他像一头饥饿的狮子,不顾一切地扑向余萍,而她却没有一点抗争,只是闭着眼睛顺从地倒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着余萍,屏住呼吸,不断地热吻她的脸颊、嘴唇、眼睛、耳朵、脖颈。又把那双颤抖、滚烫的手伸进她的前胸,不停地抚摸揉搓余萍那隆起的酥软的极富弹性的双乳。余萍全身瘫软,只断断续续地发出轻轻地呻吟声......他想占据她的全身,包括她的每一根汗毛。他想溶化在她的肉体里,血液里,使他们变成一个人。昔日的情爱,现在成了一种极端强烈的肉欲。他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他宁愿死去,也不肯放弃眼前的一切。那是一种疯狂的感官陶醉,是死一样的激情。 一个医生来取片子,他们却根本没听到敲门声,当另一个放射科的大夫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时,他们还紧紧地搂抱着、热吻着。看到这幅画面,惊得那大夫在门口站立了许久而不知所措,当那大夫反应过来连忙关门退出时,那关门声才使他俩清醒过来,但是一切都晚了。 一场新的灾难降临了。两个家庭都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李建被调到另一所医院,余萍虽未调离,在丈夫和她大闹一场后主动提出离婚。那个满脑袋都是政治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忍气吞声地宁可戴顶绿帽子也决不离婚,因为他比余萍整整大了十岁。他在仕途上奔波了十几年,官没当成,却也不想在天命之年失去年轻的妻子。经过一番周旋,他们离开了昆市,举家迁居南方工作。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年。
四
阔别二十年后的昆城,一切都变得让余萍感到的陌生和惊讶。宽敞的街道,纵横交错的马路,绿茵茵的草坪,林立的楼房,川流不息的汽车,闪烁着霓虹灯的商店,身着时装的青年男女和熙熙攘攘的游客......那繁荣的景象,真是远非昔日可比。余萍感慨地对李建说:“昆城真好,在我看来这里不比美国加州的任何一个小城逊色。” 李建在余萍的精心照料下,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精神好了许多,就连上下楼都不再大口地喘气了。 一个多月来,他们追忆了往日的欢乐和苦难,倾诉了别后二十年来的思念,相互介绍了儿女们的现状,只是很少涉及他们自己以后的打算。因为那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也是一时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一天,李建实在憋不住了,鼓起勇气向余萍提出请求,希望和她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共度晚年。但是余萍总是唉声叹气地迟迟不肯表态。 是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团乱麻,总有难以解开的许多疙瘩。自从二十年前余萍离开昆城后,他们也断断续续地有过一些书信来往。为了不再引起麻烦,她总是把回信寄给还在昆市工作的好友王玲,再由王玲转交李建。谁知李建一时不慎,竟然将信装在衣袋里忘了收藏被妻子洗衣服时发现,于是一场战火骤起,闹得街坊邻居人人皆知,李建的儿女们也为此事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为了报复,李建的妻子还把那封信寄到余萍丈夫的手里,于是又引发了南方的一场战火。 面对李建的多次哀求,她也曾经犹豫过。但想到死去的丈夫和李建离世的妻子,想到他们各自的子女,她又有一种罪恶感袭上心头。从踏进李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到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两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在盯着她。她不想亵渎他(她)们的灵魂,也希望让他(她)们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她也不想给子女们再带来更多的不安、尴尬和困惑,她只想在李建病魔缠身的时候尽到一个知心朋友的责任,再一次帮他度过难关。她只求自己平静的度过余生,不想再为私情伤害别人。 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夕阳无限好吗?只是到黄昏”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一天,余萍接到女儿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她就要临产了,叫余萍早点到美国去照料她。余萍对李建说:“你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我得赶快去女儿那边照料她。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按时吃药,特别要留意天气变化,要注意保暖。如果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打电话。哦,不!国际长途费太贵,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过了一阵,她又对李建说:“我想去家政服务公司给你找一个保姆,试用一段时间,如果行,就留下来伺候你,那样我也放心一些,你看怎么样?”李建好长时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然后无奈的长叹了一声说:“好吧!唉!我的命好苦呀!”刚说完,泪水就禁不住地淌了下来。 经过家政服务公司的推荐,余萍精心挑选了一名下岗女工,试用了一个多星期后,李建和余萍都感到满意,就正式定了下来。余萍仔细的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准备从南方再飞往大洋彼岸。临行前,她对李建说:“天气凉了,你就别去车站送我了,就让小黄(保姆)帮我拎拎行李。别伤心,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第二天,小黄按时来到李建家里,仔细地向他汇报了余萍上火车时的详细情况,然后交给李建一封信说:“这是余阿姨上车前给我的,她让我今天交给你。”他急忙打开那封信一字一句的读着: 建: 我走了,别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的事,目前还无法办到。我想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的。那一天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你的女儿至今还深深地爱着她的母亲,也牢牢地记得她母亲临终时的嘱咐,那就是你的妻子给她讲的:“我死后,你爹娶谁都行,但是绝对不能娶余萍!”我理解你女儿的感情,就像理解我的儿子与他爹的感情一样。我们这辈子都太苦了,但是我们有责任让我们的子女过得好一点。你想想,几天前你的女儿在你家里见到我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吗?同样的,我的儿子也是极力反对我来昆城的。我想,我们已是快要落山的太阳了,只要大家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们再做一次牺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好好地善待自己,也好好地善待别人。 再见! 衷心地祝你健康、快乐! 萍 2006年11月12日9点45分.
李建拿着那封信,长久地站立在窗前,两眼望着那刚从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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