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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碧海城是一座山城,进出只能通过东西两道城门,南北便多是以山璧为墙,城北还纳了一个相对平整宽阔的山谷种粮食。雄伟的城池卧兽一般盘踞在这西部最重要的一条官道上,虽然地处偏远险峻,却是泰州的军事要塞,更是商贸枢纽,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穆家却不在碧海城中。城东门十里官道外,有一条岔路,进去便是穆家的回龙谷。回龙谷曲折蜿蜒、山壁陡峭,谷底地形复杂,有平地、有深渊,最终却又延伸到碧海城南山墙外,与喧闹的城池仅一山之隔。 穆家的房屋无规则地散落在回龙谷中,还有门下弟子昼夜巡逻,若非熟悉的人,想在谷中找什么东西可真是难上加难。 武馨芸对回龙谷不熟悉,也不知沈清蓉到底是不是在谷里,所以并不打算马上到谷中查探。她让孔非耀带上茴豆草去找那个"指点"他的老人,也许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当孔非耀见武馨芸递给他一株完整的茴豆草时,整个人都傻了。那株至少长了十年的压坟茴豆草,分明已经亲眼见着种回去了,只折下一条根须而已,这一株完整的、甚至还结了花苞的草株又是从哪儿来的?! 茴豆草是生在阴暗潮湿处的药草,在大周的山林里并不算罕有,罕有的是吸收尸气集怨而生的压坟茴豆草。本就对环境要求颇为苛刻,又要有足够的尸源滋养,压坟茴豆草通常只能在泰州山民的坟地里找到,可山民们对压坟草的执着看护让众多想染指这一味珍贵药草的人望而却步。 就算是孔非耀,也在一旁潜伏了一天多才瞅准时机去挖草,不曾想那茴豆草的根须如此难掘,好半天才扯出小半来,最后还是被抓了个现行。 且不说那压坟茴豆草有多难得,从那坟场山谷到碧海城虽然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一路上武馨芸别说偷偷回头挖草了,连马都没下过,到了碧海城她只把自己关在房里半个时辰,就能拿出一株不比他挖到的那株小多少的新鲜茴豆草了?哪儿找来的? 武馨芸见孔非耀直愣愣盯着自己手上的茴豆草,整个人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回神了!还不快拿去,记得别让他生疑,待他露出马脚时才制住他。" "小、小师姑,这是......哪儿来的?"孔非耀却不敢伸手去接,虚虚指着茴豆草,舌头都不利索了。 "压坟茴豆草啊,我刚弄出来的,保证比你那棵药效还好。呐,我不是折了条根么?"武馨芸纤指捏起一条眼熟的根须,言笑晏晏。 "难道?!"孔非耀瞪大了眼睛,难道这棵草是从那条根须长出来的?! 武馨芸的食指又竖了起来:"嘘!秘密!"她将草株往孔非耀手里一放,推着他转身往门外去,"好了别耽搁了,赶时间呢!" 孔非耀却固执地钉在门前,垂头皱眉看着武馨芸的头顶:"小师姑!" 武馨芸轻叹一声,终于不再推他,后退一步抬起头来,脸上是淡淡的无奈:"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是有十道之境的修为。" 近四百年来,武林里只出了松平老祖这么一个十道之境高手。传说中松平老祖便是有折叶为树、荣枯活腐的逆天本领,他失踪三年后,江湖上便传出他已经仙逝的风声,众多武者前仆后继往深山野林里钻,就为了寻找松平老祖可能留下的武学秘籍。 那段时期,还真有一些人找到了灵星王朝失传的秘籍,也有人不知死活宣称自己找到的就是松平老祖的真迹,招来的却是杀身之祸。那段时间江湖上你夺我抢,一片腥风血雨。几十年的争抢后,武者们似乎意识到已经现世的也许都不是松平老祖的秘籍,才渐渐止了纷争。 如今的武林三大巨头--孔家、穆家、白家便是从那个时候悄悄兴起的,他们谁都以为自己手中拿着的是松平老祖的心法秘籍,却都不约而同地秘而不宣,暗暗壮大着自己的势力,待武者们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这三家已经发展得需要他们仰视了。这时,三家才敢宣称自己凭借的是真正的松平秘籍,可武者们已经奈何不了他们了。 三家都说自己是真的,可事实上谁才是真的?二百多年过去了,三家仍没有培养出任何一个十道之境的高手,连六方之境的高手都屈指可数,他们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手中拿到的究竟是不是真货,也开始怀疑真正的松平秘籍是被另外两家拿去了。三家一直以来的联姻,恐怕多少也有盗取心法的意图。 当然,季云瀚说过,只有无为山庄的心法《落凡尘》才是松平老祖的真迹,不过这个消息,除了季云瀚师徒,大概只有已经故去的孔凌云知道了。世人还不知道的是,八时之境以上的层次其实已经不属于"内功修为"的范畴了,而是另一界拥有特殊体质的司者们才有的能力。若说有例外,也只是武馨芸这个异世之魂的寄宿之体才能掌握这种能力。 孔非耀却不知其中奥妙,只知若是让世人知晓武馨芸已有了十道之境的"修为",必定会在武林掀起一场大风浪。季云瀚师徒虽然修为很高,却不如三大巨头那般人多势众,恐怕很难防住被野心蒙了眼的武者们的暗算。 武馨芸种活了茴豆草、折根成株的事情当然是要保密的,孔非耀固执地留下却不是为了确认需要保密的原因。 听到武馨芸承认自己的确踏上了十道之境,孔非耀却仍没有打算离开,依然盯着武馨芸,眉头却皱得更高了:"小师姑!" 武馨芸也皱起了眉,小步退到桌边,迅速撑住身体的手还有些微微发抖,脸上"唰"的白了下来,额上转眼已是覆了一层冷汗--她原先红润的脸色竟然真是强装出来的! 孔非耀疾步上前扶住她,忙为她拉过凳子让她坐下。 武馨芸苦笑道:"唉,真是败给你了,赖着不走存心想看我的丑态是吧?" 江湖上有个被人当做笑话来听的说法,即便松平老祖有十道之境的修为,也不是没有弱点的,施展逆天之术后便是他最弱的时候。 看着那株茴豆草,孔非耀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这个说法,再看武馨芸竟然不提要跟着他去找那收药的老头,不由更觉可疑。这不,才拖了一小会儿,武馨芸就已经撑不住露出这般模样了。 可听武馨芸竟然怀疑他的用心,孔非耀实在气得牙根发痒:"小师姑!" "行了别喊了,知道你孝顺!当心点,别把草捏断了,找师姐还要靠它呢!我没事,调息一会儿就能恢复。时辰不早,再拖天就黑了,你还是快去吧,这草上有我的气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放心。" 说话间,武馨芸的脸色果然好了一些,孔非耀这才安下心来,却道:"对付那老头子,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安心歇着,等我带消息回来。" 沈清蓉下落不明生死攸关,多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虽然也担心武馨芸的情况,孔非耀还是不敢再耽搁,叮嘱武馨芸不可乱来后,便急急走了。 听着孔非耀的脚步声消失在客栈楼梯口,武馨芸长出一口气,捂着心口垂眸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往床榻走去。还好她事先把安魂珠储满了,不然真抵不住这般消耗,把一条根须变成一株草,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是太难。 好在孔非耀不知道压坟茴豆草还需要充足的尸气才能长成,否则她真不知道要怎么把从穆氏那里得到的尸血木瞒过去。说来也巧,要不是觉得蛊铃族人应该会对尸血木感兴趣,她就把那串阴损的手珠留在明岩王都了,毕竟这一趟南下重在速度,不必要的东西还是少带为好。 这边厢武馨芸全速调息,那边厢孔非耀已经拐进了一家隐在小巷深处、的药店。 说是药店,且不说那破破烂烂的小门檐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废弃了的旧屋,门前连一块招牌都没有,只在油腻厚实的门帘左上角用朱砂描了个颜色已经掉得差不多的"药"字。 掀帘而入,店内是意料之中的昏暗和凌乱,墙脚堆着许多不知名的粗壮枝干、动物的角和森白的骨头,还有许多散乱的石钵和药臼参杂其中,活像一个垃圾场。 唯一与"药店"相称的便是脏兮兮的破木柜台后,有一面大药柜,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抽屉多得数不过来、可上面连一块标志都没有,古怪的草药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满脸沟壑、白发稀疏的老头,他单手撑着脑袋,喉里打的重鼾听起来让人忍不住担忧他下一口气会不会再也喘不上来。 门帘后的木铃随着门帘掀起的动作"哗啦啦"地响,竟仍没能将那老头惊醒,孔非耀清了清喉,凑到他面前大声喊道:"童掌柜!童掌柜!" 被这么一吼,老头的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又被孔非耀及时拉住,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睁着混沌的豆子眼,盯着孔非耀好一会儿,才喘着气呵呵笑道:"哎呀,年轻人,回来啦?"他一双眼睛在孔非耀身上来回地看,隐约闪着迫不及待的光,与他那老态龙钟的模样实在不相称,"东西呢?带回来没?" 孔非耀忍着冷笑,从怀中取出泛着血光的压坟茴豆草,在童掌柜的面前晃了晃:"拿回来了。" 童掌柜眸色大亮,竟大半个人都爬到了桌子上,伸长手去够他手里的茴豆草:"我看看我看看!" 不曾想孔非耀却极快地后退一步,将茴豆草举到身后,另一只手又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精致的信纸,又在他面前晃了晃,冷声道:"掌柜别急,草我已经带来了,货真价实,你还是快说要怎样把这上面的字弄出来吧。" 童掌柜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缩了回去,尴尬地搓着手,声音衰老而破败:"那个......当然,墨隐术嘛,没问题,没问题!"一边说着,小眼睛还不住地偷看孔非耀高举着的茴豆草。 孔非耀看着他那猥琐样儿,不由气笑了,暗嘲自己真是急昏了头,竟然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的话。 童掌柜将孔非耀领入内室,当真拿了个小盆子配起药水来。 孔非耀已经知道所谓要用到压坟茴豆草的"墨隐术"并不存在,却不知童掌柜配的是什么药,生怕那药水古怪的气味会对他不利,早早就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一小盆水在不断加入的粉末作用下,由白变黄,变蓝变红,最后变成了亮丽的粉色。 粉色药水在童掌柜的搅拌下迅速旋转着,在盆子中心形成一个漂亮的漩涡,却一丝水声都没有发出来。 从头到尾看着那药水变幻,孔非耀的视线已经不自觉地被那个漩涡牢牢吸引,待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微微扭曲起来。他大惊之下竟漏了一丝呼吸,刺激的气味冲鼻而入,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不仅眼前愈发模糊扭曲,连四肢也使不上力气。 失去意识前,孔非耀看到童掌柜从他手中取走了那株压坟茴豆草,咧着一口参差污黄的细牙,笑容扭曲而诡异。 孔非耀是大清早被人抬着回到云来客栈的。 还多亏了客栈的厨娘大婶爱凑热闹,上街买菜时看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凑去一看,发现被围住的竟然是昨儿下午住进店里的那位俊俏小哥,死了一般躺在路边一动不动,也没人上前查探他究竟是死是活。 问了一问,才知那小哥方才喝醉了一般在街上晃来晃去,嘴里说着让人听不拎清的呓语胡话,然后突然就倒在这儿了。厨娘大婶一听,才放下心来,不是死了就好。既然不是死了,云来客栈断没有把客人扔在街上视而不见的规矩,便回去叫来个身强力壮的店小二,一起把人抬了回去。 一直无人打扰,武馨芸调息到天蒙蒙亮才醒来。她原本与孔非耀约好,他一旦把那老头制住就回来喊她,见人还没回来,只当如孔非耀说的那样可能一时还没见到那老头,便又等了一等。虽然感知到压坟茴豆草还在城中某处没有被碎了做药,可她还是越等越心焦,正待收拾一下出门去找,楼下已经随着孔非耀被抬回来而热闹起来了。 孔非耀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床前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连客栈掌柜都惊动了。 武馨芸抓住孔非耀的手唤了几声,却只见他当真如喝醉了一般酣睡不醒,只得将计就计,对着众人苦笑道:"我哥哥只是喝醉了,失礼惊扰诸位,实在抱歉。" "他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怎会是喝醉?还是快去找大夫来吧!"帮忙抬人的店小二是个热心肠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转身要往外走,看样子真是要去找大夫。 武馨芸忙拉住他:"这位大哥,真不用麻烦了,我哥哥沾酒即醉,要是真喝到身上染了酒气,恐怕人早凉了!你看他身上钱袋不见了,肯定是昨晚被哪个惦记他钱袋的人劝了酒!他最经不起别人劝,明知道自己不能沾......唉,眼下他身上没带伤,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让你们把他抬回来已经太失礼了,真不用再费心,小弟过意不去啊!" 听她这番说辞,众人看她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客栈掌柜听说他们钱袋丢了,额上的抬头纹更深了些,犹豫道:"那......你们的钱袋......" 武馨芸忙道:"哥哥这个样子,我也不敢把钱都放他身上,我这儿的钱再加上押金,还是够付房钱的,掌柜放心。" 房钱有了保证,掌柜才放下心来,留下话让他们"兄弟"好好休息,便带着众人走了。 门一关上,武馨芸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翻开孔非耀的眼皮,掰开他的嘴巴,甚至把他的舌头都抠了出来,里里外外仔细看了许久,最终却是恨恨捶被,束手无策。 瞪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孔非耀,武馨芸狠狠把手洗干净,转身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几个小瓶子揣进怀里,从窗户溜了出去。 孔非耀中的迷药很是诡异,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小看那个未曾谋面的老家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