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隐世低谷(一)
大周国多山,除了西边那片称作"西界"的茫茫大山,便数东边临近天凌国的庆州和坝州交界处的昆弥山脉最大。昆弥山脚分布着许多小村庄,村民主要以狩猎砍柴为生,热情好客,因此也偶有外快可得——经常会有一些江湖人士要进山探访那些"据说"隐居在山里的世外高人,请当地人带路进山,自然会给些报酬什么的。 此时,昆弥山脉外围的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上传来一阵"嘀嗒嘀嗒"的马蹄声,树木掩映间,隐约可见一匹浑身黑亮的高头大马轻快地小步跑着,马背上闲闲坐着一个发须皆白的青衫老头,老头怀里靠着一个蔫蔫无神的小男孩。 这两人正是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潮都的季云瀚和武馨芸。 一路上季云瀚几乎没上过官道,像怕见着人似的,净挑着偏僻荒芜的山路走,遇到稍微平坦一点的路就纵马狂奔,把从没骑过马、更没这样露宿过荒郊野外的武馨芸折腾得够呛。一开始是觉得很新鲜刺激没错,但是再怎么新鲜刺激,高强度这么一连刺激上十几二十天,谁都受不了!更何况现在都一个多月过去了...... 武馨芸一脸菜色,气若游丝:"师傅......什么时候才到啊......还有多远啊......" 无力地翻一个白眼,武馨芸继续哼哼:"师傅啊......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半个月了......换句新鲜的行不......" 季云瀚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一眼看上去还是仙气十足:"耐心一点,再过几天、再走几里就到了。" 武馨芸现在只想仰天长啸,不过充分怀疑啸到一半就会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吐在身后那个老头子身上会怎样?她抽抽嘴角,不敢再想下去。 "师傅啊......走几里地用不了几天的吧......别糊弄我了行不......" 季云瀚"呵呵"笑了两声,对徒弟的质疑不置可否,一夹马腹一抖缰绳:"休息够了吧?开始跑咯!" 事实证明这一次季云瀚真的没有骗武馨芸,两人一马沿着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道在山里绕了两天,终于来到一个两边都是峭壁的山谷前。当季云瀚说出"到了"两个字的时候,武馨芸差点喜极而泣。 季云瀚解开马匹的马鞍和缰绳,拍拍它的脖子就放它自己活动去了,把解下的东西都挂在山壁上一棵半秃的松树上,才招手让瘫坐在地上的武馨芸跟上自己进谷去。 山谷三四丈宽,狼牙参差,两边的崖壁爬满了藤蔓,谷底绿草茵茵,一条丈许宽的溪水潺潺流出,蜿蜒曲折。 走了没多远,季云瀚忽的拎起武馨芸,纵身踩着几块不起眼的石头,左跳右跳,偶尔还飞踏到崖壁上,忽上忽下,比过山车还刺激,晃得还没缓过神来的武馨芸小脸白得跟纸一样。 季云瀚显然看懂了,呵呵笑着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好了就快起来吧,再耽搁你这一个月的苦就白吃了。" 武馨芸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小步跑着跟上前面大步走着的季云瀚。 这个山窝旮旯里的小盆地就是季云瀚隐居的地方,而且有个很让人无语的名字——低谷。起这么个名字,不知道有什么典故,武馨芸节省着体力,不愿意多问,只一边打量林子的原始风貌,一边小心提防着林子里会突然窜出什么蛇虫毒物来。 在昏暗的林道里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武馨芸又渐渐开始脱力了,却还是强撑着想跟上季云瀚的脚步。但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原本四肢酸痛乏力的感觉慢慢恢复就算了,为什么还有头晕眼花平衡失调等新症状出现? 睁着朦胧的眼看向前方向着光明前进的师傅,武馨芸微微伸出手,却再没力气喊出声。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前,她心里竟有点雀跃:"这次可以回去了么......" 季云瀚听着身后越来越重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声,看着前方越来越稀疏的树木,不由得心下暗叹,这孩子果真与众不同。生来就在武宅里娇生惯养,但这一路颠簸过来居然从没哭闹过,甚至鲜有抱怨,只在实在累得不行的时候哼哼几下。累极之后用刺魂香激发最后的潜力,本以为最多再能撑半路,没想到居然还能撑到现在。 身后"扑通"一声,季云瀚站在树林边缘转身看向趴在地上盖着一身光斑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眸中神色变换莫名。 树荫之外已是盆地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个贴着山壁接近半圆形的温泉湖,湖面半径五丈余,整个湖面氤氲着微微散发硫磺气味的水雾,隐约可见圆心处往外咕噜噜冒着水泡。温泉湖靠近崖壁的一边有个缺口,温泉水潺潺流成一条小溪,蜿蜒着淌进了树林里。 季云瀚把昏死过去的小徒弟和衣放入池边的浅水台,确定她不会乱动以至于滚下去淹死后,便急急离开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季云瀚怀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桶突然出现在林子上方,踏着树顶飞向温泉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大竹篮的劲装少女。 季云瀚抱着木桶,在湖面上轻踏几步,到了泉眼附近才轻轻沉下去,竟没溅起几朵水花。他把大半个木桶浸在深过腰的泉水中,双手掌心却一直贴着桶壁不曾稍离,桶里装着六分满的黑色药水,时不时冒出一个气泡。 而那豆蔻年华的少女也直奔武馨芸而去,在水里轻轻托着她向季云瀚走去,走到木桶边上时已经手脚利索地把她的衣服剥了个干净,还打开她紧闭的牙关往里塞了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轻柔地把武馨芸放入木桶,看药水一直淹到她的脖子,看她本来被温泉泡得微红的脸色突然转白后又慢慢红润起来,少女才手指轻点,让她把含在嘴里的药丸吞了下去。 这时少女才轻舒了口气,脱下背上的大篮子搂在怀里,抬眼瞪向季云瀚:"师傅你真是的,走了大半年突然这么把人带回来就算了,居然还用九转通脉法?要是谷里没有新备上七巧参花和八叶扇葵,这孩子这辈子可就毁在这里了!" 季云瀚呵呵笑着:"诶~知道辛苦我的蓉儿了,别激动,这不是药全了么?"见徒弟沈清蓉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道:"我知道七巧参花今年春就开了,也知道八叶扇葵一个月前就熟了,咱们蓉儿这么勤快,肯定会马上采回来存着啦!为师就是因为相信乖徒儿你,才会这么胡作非为的嘛!" 沈清蓉听了最后一句话,再也绷不住冷脸,秀丽的眉眼间绽开灿烂的笑意,终于不再纠结于师傅的"胡作非为"。 "话说回来,"沈清蓉的注意力回到木桶里脸色越来越红的小孩身上,"师傅如此大动干戈,这孩子究竟是?" "潮城武家的四小姐武馨芸,你新来的小师妹。" 沈清蓉大惊:"潮城武家?!可是那个大周第一富商的武家?!"见师傅点头,她不由得咂咂嘴:"听说那武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家里人疼爱得紧,居然也舍得让你拐出来?" 沈清蓉不知其中关节,倒也没有质疑,只点点头道:"这样一来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都要多卖武家几分面子了。"想了想,又好奇起来:"那师傅是怎么遇见她又收她为徒的?据说武家小姐常年深居武宅,可不是在外面随便就能碰见的。" 季云瀚笑得一脸高深:"缘分妙不可言。" 之后一连三天,季云瀚的双手时刻紧贴木桶,沈清蓉间或从篮子里掏出几样草药扔进桶里。那篮子是铁铸的内胆,只在外面套了个竹篮,就算一直泡在水里,篮里的东西也不会受潮。内胆机关精奇,整个空间被分成很多个活动的小箱格,每个格子里都装着不同的草药。师徒二人泡在水里说说笑笑,并时时留意着武馨芸的脸色变化。 虽然已近夏末,南方依然炎热,在山旮旯里四面被山围住的小盆地更是闷热非常。沈清蓉挽着衣袖裤脚,蹲在树荫下的药草地上汗如雨下,手上却不停歇往每一棵药草根部细细撒上一些白色粉末。 整个过程需要外人用充足的内力催引药力,每个阶段还需要九种珍稀的药引:一钱寒苔、双面蚕、三眼蛤、四指青兰、五珠莲子、六针鬼灯子、七巧参花、八叶扇葵、九耳金芝。投药的时机和内力的催动要十分契合,才能把功效发挥到最大。 沈清蓉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如何进行,这次亲手操作还多亏师傅的指挥。师傅一边指示她投药,一边和她闲聊打发时间,一边不间断催发引导药力,一边还额外施力压制小师妹因为身体极度痛苦而暴动的元灵,三天下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力。就连她这个只是偶尔运功辅助的人都虚弱了很多,一个月了都没恢复辟暑驱寒的水平,师傅他...... 沈清蓉擦了一把汗,起身向身后的茅草屋走去,是时候去给在流泉洞里闭关的师傅送饭了。临走前打开房门看了一眼仍然昏睡着的武馨芸,虽说师傅用了各种方法尽量减轻她通脉时的危险和痛苦,但在那种无法抵抗和发泄的痛苦下能够强撑下来而没有神智崩毁,也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武馨芸轻轻睁开眼睛,愣愣看着陌生的茅草屋顶,脑袋一片空白。良久,她才做了个深呼吸,侧过身子像婴儿那样蜷起来,把脸埋进散发淡淡草药香的枕头里。 现在的武馨芸只觉得通体舒畅,浑身说不出的轻松,那不知连续了多少个世纪、更甚剥皮抽筋冰冻火灼的折磨仿佛只是一场恶梦。可她知道那段身体脱离意识控制的痛苦时光,和这舒适的一刻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又或者,到底什么才是梦?这边世界生活的五年,那边世界生活的二十年,或许都不过是梦境而已?笑笑,把这类偶尔会窜出来的奇怪想法随着眼角漏出的液体擦掉,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一个月才完全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的心神真的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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