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夏季的炎热在这苍茫大山中被满眼的绿压下，鸟声、蝉声、风声交响着无边山林的乐曲。突然一阵狂风，交响乐手们似是突然被扼住了咽喉，只剩下狂风卷林声，压抑得仿若末世来临。

    湛蓝的天空片刻间便被汹涌而来的乌云遮盖，低沉的黑云翻滚着，沉沉逼向众山中最高的那座陡峰，仿佛就要把它压磨消去。远处看去，一圈狂浪从陡峰发出，越卷越壮阔，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细细看来，却是无数飞鸟走兽，像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逐着，争相逃离那座无名的高峰。

    "轰隆隆"，云中的滚雷声越来越响，墨云被耀眼的闪光衬得越发狰狞。"霹嚓"！一道电光朝峰顶劈去，雷声轰然炸响，峰顶却丝毫无损。

    "轰隆隆"，雷声越发频繁大声，直压峰顶的墨云越来越沸腾。已经卷到远方的鸟兽狂浪突然平息下来，万兽低伏，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天威如斯！"霹嚓"！一道比先前的闪电粗壮十数倍的电龙咆哮着轰向峰顶，却不像闪电那般一闪即逝，而是黏着在峰顶一般，连接了天地。

    电龙狂扭着，怒吼着，终是震撼天地的一声炸响，尘烟弥漫，山峰被硬生生削去了一头，焦土一片。雷声这才渐渐平息，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天地之争的战场，尘埃落定。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消散在漫天风雨中："......你这是何苦......毁世？弥世？天道无情......且看天意吧......"

                                 卷一：十年潜修耗光阴

                                    第一章     初来乍到（一）

    艳阳高照，夏季的滚滚热浪席卷着坐落在群山边缘的大周帝都--潮都，热风穿行于内城外城或繁闹或冷清的大街小巷，扫过黑瓦白墙的平民院落，也扫过金顶朱璧的皇宫大内。

    内外城仅一河之隔，连通的桥上总有官兵当值，以防宵小混入作乱。外城面积比内城大的多，商业区和住宅区相间分布着，不论白天黑夜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虽说人多事杂，毕竟天子脚下，治安也算良好。内城大致围着皇宫，其中的建筑大都是皇族、官员的宅府，也不乏一些富商购置的宅院。

    要说这内城最大最漂亮的宅院是哪家？不是王爷公主，不是当朝宰辅，却是大周首富武氏的百年家宅。分隔内外城的天阙河从山中流出时是两支，而后才并作一支，穿过潮都，融入守护潮都的天堑--聚龙江。这武府的地理位置也是得天独厚，偏偏建在两支河水交汇处的上游一点，在内城一边的支流较小，就这样被纳入了武宅的范围，武宅占了两河之间的三角肥沃之地，又向潮岳山脚延伸开去，真真不知到底占地几何。

    潮都新晋的官员都会私底下悄悄问上一问：这武家就算是首富，也不过一介商人，其家宅规格就这么华丽丽超过除了皇宫之外的所有宅府，怎么就没惹上麻烦？。

    被问到的老官员一般只会斜睨那新菜一眼，作高深状，曰：日后你自会看出门道，总之，切不可得罪武家的人就是了。

    按说武家如此煊赫，在大周占据首富之位二百余年，免不得家里会出那么几个纨绔子弟仗着身份胡作非为惹得民怨载道才对，怪就怪在民间鲜有武家的负面传闻，反倒人人交口称赞武家的良善，就连武家的公子小姐也通常都是大周痴男痴女心目中的最佳良人，可见武家家教之严。

    说起来这多要归功于武家发家鼻祖--武霖。武霖本是摆小摊的出身，却在有生之年闯荡出大周首富的地位，创造了二百年来不灭的传奇。武霖在生前立下家规，勒令后代严格遵行。其中最让人不得其解的是规定武家人男不入前朝，女不入后宫，务必和朝廷皇族划清界限，违者逐出家门再无牵连。为此，现任武家家主的亲妹妹也与武家脱离了关系--她去了明岩国的王庭做了皇妃。要是没有这条不近人情的家规，武家怕是更加显贵了。

    然，无论世人眼中的武家是什么样子的，真相往往不如百姓们眼中的那般纯粹。

    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树枝摇动，伴随风声而来的还有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萌呆愣地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的少妇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汁坐在她面前，耳中听见那少妇略微低沉的嗓音柔声哄道："小姐，是时候喝药了，喝完了珑娘给你吃桂花糕好不好？"。

    下意识地张嘴喝下喂到嘴边的苦药，李萌结了冰一样的脑子稍稍开始运转了。是了，珑娘，好像说就是她的奶娘？她的奶娘--奶娘--娘--那那个说是她娘的人呢？

    又一阵轻快的脚步奔来，这次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捧着一盘糕点，小脸红扑扑的，挂着降滴未滴的汗水。她的声音很清脆："小姐，珑娘，小莲把桂花糕拿来了。"

    哦，这是小莲，她新收的贴身小侍女。汗？是了，现在是夏天。夏天怎么不热？是了，旁边搁着冰盆呢......李萌无神的视线定在床边的冰盆上，珑娘见了，只当她是想玩冰，好声安抚着："小姐现在身体还虚着，放一个冰盆降点暑气已经是极限了，可不能玩冰再着凉了。等你好了，再央三夫人给你些冰块玩吧啊？"。

    "我的芸儿想要什么呀？"带着些许笑意，一个柔美的女声传进耳朵，李萌转头看去，一个淡蓝色的人影已经来到了床前。来者也是一位少妇，上着淡蓝直襟长丝衫，下着白底蓝绣裙，别着白玉扇钗的发髻有些许凌乱，一缕青丝垂在瓜子脸边，更添几分憔悴。她嘴角眉梢尽是如水的温柔，杏目含笑，却掩不住丝丝忧愁。

    啊，这是那个说是她娘的女人？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人？对了，她穿越了，穿到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但是，为什么会穿越？李萌凝神想着，尽力忽略脑里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

    三天前，李萌早早的上床睡觉，真的是很早，早上七点。因为她和同学们通宵狂欢庆祝考试结束，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接近七点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爬上被她收拾得十分舒适的床上睡觉。

    梦中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身体很热，头很晕，喉咙干涩，十分难受，还以为是通宵通出感冒发烧来了。但当她艰难地睁开干涩的眼睛，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连自己也变了。
　 三夫人见芸儿把视线转到自己身上后还是一副失魂的样子，叫也叫不应，心里不由一酸，眼圈也微微红了起来。转头向外间稍稍提声道："金心，去看看王大夫来了没有。"门外的丫鬟应声离开，她坐上床把才三岁的女儿抱在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女儿，一手轻轻拭去自己眼角的泪，哽咽无声。
    三天了，自从三天前意外落水后，芸儿除了刚醒来那阵子见到一屋子的人失常大叫再晕过去，再醒来就一直是这副呆傻的样子。王大夫说是失魂症，要保持安静，不可再受惊，大夫人已经下令除了几个人可以出现在芸儿面前，别的都暂时不许进出这间房。

    虽然大夫说了不会有大碍，但是芸儿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她原来那个爱笑爱闹的可爱女儿？
    王大夫来了，李萌转头看去，是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无声地行过礼，他深邃的眼和武馨芸对视了好一阵子，直到她轻轻抽吸了一口气又眨了眨眼，才把他干皱的手指搭在幼嫩的手腕上。

    李萌和王大夫对视，眼前本来模糊的两颗黑点越来越清晰明亮，瞬间仿佛做梦从高处坠落，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感觉自己被一个微微颤抖的怀抱圈着，莫名安心，浑浑噩噩的三日中发生过的一切也清晰起来。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
    三夫人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儿一软，便慌乱地扶住芸儿的小肩膀，又不敢摇，又不敢大声喊，只是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王大夫沉声道："三夫人莫慌，小姐只是暂时晕厥，待老夫施针后便可清醒过来。"

    三夫人也不顾眼睛是不是肿了妆是不是花了，抬起脸期期看向王大夫："清醒？"
    王大夫捋须笑着点头："是清醒。请夫人把小姐放平吧。"

    等李萌再度醒来时，王大夫刚好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含笑对着她惺忪的眼。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痛。闭眼，三天来，她第一次清醒、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她真TM穿越了！绝望袭来，困倦也铺天盖地而来，三天来，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睡着了。

    三夫人眼看又要慌了，王大夫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安抚道："莫慌莫慌，小姐只是累极睡过去了，待小姐醒后先让她喝一碗药，再吃点清淡的东西就好。"

    三夫人连忙道谢，又听大夫说："明天开始才能慢慢让小姐见人，把熟悉亲近的人都见一见，才算彻底安神了。"

    一觉醒来，李萌并没有急着睁开眼。她静静听着，果然听到外间传来珑娘和三夫人低低的谈话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穿越了，不过眼下只能先活下去，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不是不喜欢新的环境，事实上李萌很喜欢古典的东西，只是，她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她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在那个世界！本来，只要再过几天，就能回到母亲身边了......

    找到办法回去之前，就让她暂时当他们口中的四小姐武馨芸吧。

    把眼泪吞下，武馨芸睁开眼睛，雕花红木大床，粉红的纱帐，精致的纸格窗，镶着铜镜的妆台，实木红漆的桌椅柜子。里间没有人。她轻悄悄地爬下在她看来很高大的床，在微凉的地上掂着赤脚，爬上铜镜前的椅子......黄澄澄的镜子里模糊地映出一张幼小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很眼熟，貌似和她小时候的照片上的样子差不多。

    看得入了神，居然没有听到走向里间的脚步声，直到身后三夫人微颤的声音轻轻响起："芸儿，你，醒了么？"　

    心里苦涩一笑，还担心大声一点会吓到她么？转过头，用清澈的眼睛打量着明显透出憔悴的三夫人，这就是武馨芸的母亲了，也是李萌暂时的母亲了。冲她甜甜一笑，颇为利索地爬下凳子向她跑去，只是没跑两步便已经被三夫人抱了起来。

    "芸儿......我的小芸儿......你吓死娘了，你知不知道真要吓死娘了......"说着便又泣不成声了。
    武馨芸小手拍着她的背，暗想这里的口音还是有点奇怪的，虽然小孩子发音不准也不算怪事，她还是暂时不要开口说话，先多听听的好。

    半天没见芸儿开口，三夫人心下一沉，泪眼朦胧看着怀里的女儿，小心翼翼问道："芸儿？芸儿你怎么不说话呢？"

    看着三夫人又变得苍白的脸，武馨芸莫名心疼，这也是一个全心记挂儿女的好母亲。她甜甜笑着，伸手抹去三夫人的眼泪，嘟着嘴"叭"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终于使得她破涕为笑。
　　
    珑娘见武馨芸醒了就赶紧到厨房去端热着的药和吃食，这时候正好回来了，两个大人欢天喜地喂小病号吃药吃饭略过不提。

    一连几天"亲切接见"武宅内各色人物，加上日后的旁敲侧击和翻阅家史，武馨芸总算对武家的人物架构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武家发家后便子息不旺，武家上代家主武庆楠便是独子，到了他这一代才勉强算是开枝散叶了，育有二子二女。待两个儿子都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就把偌大的家业甩给了儿子，自己带着唯一的妻子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只在四五年前回过一次家，之后又不知所踪了。大儿子武兆翔今年三十有八，坐上了家主之位；次子武兆煜，前往国力堪比大周国的天凌国把持武家在那边的生意；两个女儿一个嫁了天凌国的大商人林贺，另一个入了这块大陆上三个大国中的另一个大国--明岩国的王庭做了妃子，因家规而被逐出家门。

    当代家主武兆翔有三个夫人，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夫人陈氏，出身于官宦之家，是管家的好手，武府的家务就是靠她上下打理，偌大的武府平日也好、宴席节庆也好，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育有大儿子武天琪和三儿子武天澈；二夫人吴氏，出身于书香世家，属于武家的若干书肆学堂都归她管，育有二儿子武天尹；三夫人苏氏，就是芸儿的母亲了，出身于绣纺世家，平日里帮忙管理布庄方面的事情。

    出乎武馨芸意料的是，这个家里似乎没有正妻侧室之分，三个夫人地位平等，相处和睦，各自为这个家做力所能及的事，四个儿女也不分嫡出庶出，都能得到很好的教育和一样程度的重视，只要有能力就有资格接手武家的生意。

    因为中年得女，武兆翔特别宠爱这个小女儿，武家上下也很是喜欢这个可爱机灵的小丫头。那个名叫小莲的小丫头，就是武兆翔特别在女儿三岁生日时找来给小女儿作伴的。
　　
    武家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武天琪已经十八岁了，半年前娶了另一商业世家--王家的二小姐为妻，掌管着武家四分之一的生意。二儿子武天尹十四岁，正跟着大哥到风城实践学习怎么处理生意上的事。三儿子武天澈八岁，还在家里学习基本知识呢，年纪又最小，所以经常和妹妹一起玩耍。这次的事情就是他和芸儿在池边玩耍，在乳娘走开时没有照顾好妹妹而让她失足掉进水里生病的，因此没少让各位大人责罚。

                                第二章  初来乍到（二）

    一晃五天过去了，结束了上午的会见，武馨芸被安置在床上睡午觉。待到珑娘轻轻的鼾声响起，武馨芸睁开眼睛，蹑手蹑脚爬下了床。

    两天前她被允许出门，由珑娘抱着在各个院子间串门，免不得路过那个引河水造就的巨大的荷花池——武馨芸落水的地方。她本来想好好看看落水点，不知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可惜珑娘见她死盯着荷花池看，怕她又想起那天的事被吓到，硬是把她的头转向另一边，匆匆走过去了。
    看了看趴在桌上睡着了的珑娘，这几天为了她，她们都累坏了。虽然她这样偷溜出去可能会让珑娘被责备，但是......只能说对不起了，她尽快回来。
    武馨芸住的院子叫"馨园"，小厨房与厢房隔了一个花圃，花圃旁边几颗光滑的大石头让人看了就有躺上去的冲动，院角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静静地伫立着。循着记忆出了馨园，一路躲着来往的丫鬟小厮，在偌大的园子里拐了好几个弯，过了好几道半月门，才看见前方一个绿柳环绕的活水大湖反射着灿烂的阳光，那湖面被一条弯曲的木栈分开两大小半，小的一半荷叶密布，大的一半水面清可鉴人。木栈中间有一乌木亭子，亭上挂了个写着"涟水亭"的木匾。
    虽说知道是在这个大湖种了荷花的一边落水，却不知道具体是在哪点掉下去。这荷花池那么大......武馨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找到这里来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过不多久珑娘就会发现自己不在了。无法，只好先走上一圈看看吧。
    隐隐传来说话声，武馨芸急忙躲到湖边一块大石头后面，静息屏气。
    "......有琪儿在那里，过两天再看吧。" 是一个威严而沉厚的声音。

    "家主，您舟车劳累了两天，不先去休息一下吗？" 是一个有点苍老沙哑的声音。武馨芸见过这个人，是武宅的老管家刘慎忠。
    "芸儿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休息的下？还是先去看看她吧。澈儿怎么就让她掉水里了呢？那些婆子丫鬟都是怎么做事的！"这威严而沉厚的声音正是属于武家当代家主武兆翔，也就是武馨芸的父亲。
"属下查过了，只是一场意外，当时乳娘去拿点心，那些小丫鬟在旁边也没那么快的身手，属下已经罚了她们半年薪水。三少爷被大夫人禁足了三天，也知错了。夫人少爷们向来疼爱小姐......"

    声音渐渐走远，正当武馨芸想松一口气时，一声暴喝差点把她吓到水里去："你们怎么看人的！还不快去找！"
    悄悄探出头，只见几个丫鬟小厮正匆忙从武兆翔面前散开，嘴里还"小姐~小姐~"的喊着。
    武兆翔急匆匆从去馨园的方向折返，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老刘你去安排人手找人，找到了立刻书房回报！"
    "是，老奴告退。"可怜的老管家只得迈着老腿儿急匆匆离开了。

    藏在石头后面的武馨芸抚额长叹，她的失踪貌似引起骚乱了。趁着寻向这边的丫鬟背对这里弯腰对着一丛灌木喊，武馨芸迈开小短腿追着武兆翔的方向跑了。一边撒丫子跑着，一边庆幸自己穿的软底小绣花鞋跑起来不带声响的，但是这小石子铺的路真不是一般的硌脚啊！

    眼见着武兆翔黑色的衣角闪过前面一个弯，武馨芸一急，脚下一绊，小身板"啪"一声狠狠扑到石子路上，石头磕得她眼泪直冒。这小身板实在是太弱了。
    "哇---痛啊！！"嚎啕大哭，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武兆翔听见响动，连忙走回来。只见他的宝贝女儿白色小中衣上沾着若干树叶草杆，东一块泥西一块灰脏兮兮的，露出的小手还有擦伤的痕迹，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哭得他心肝肺都揪到一块了。　　

    "诶哟我的小芸儿啊！"惊呼着奔去抱起地上可怜的小不点，武兆翔完全失了身为家主的镇定，手足无措，只能对着听到动静赶来的丫鬟小厮吼："还不快去请王大夫！"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外书房了，武兆翔抱着女儿脚下生风，一边吩咐一干丫鬟小厮烧水的烧水，找点心的找点心，请大夫的请大夫，也算乱中有序。
    等武馨芸哭够了，渐渐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散发淡淡沉香味坚实的怀抱里，怀抱的主人把她像抱婴儿那样抱着，来回走着轻轻摇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放柔了沉厚的嗓音哄道："乖乖芸儿不哭，爹爹抱不痛不痛，芸儿不哭不哭哦......"。　

    擦掉遮目的眼泪仔细一看，这个中年男人脸上棱角分明，留着鲁迅式胡子，眉间眼角隐隐有了些沧桑，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笑意，线条坚毅的双唇也因为含着笑而显得柔和。"芸儿不哭啦？来让王大夫瞧瞧伤到哪了好不好？"

    睁着红肿的双眼往旁边看去，好家伙，三位夫人、二少爷、三少爷、王大夫，一屋子的人都在笑眯眯盯着她看呢！三夫人笑中带忧："先把芸儿放下来吧，别累着了。"　

    浑厚的笑声震动着胸膛："没事，快半个月没见着芸儿了，我多抱抱才好。来，"转身坐下，"王大夫来看看吧。"　

    武馨芸抽噎着，又盯着头上的那人看，这就是父亲么？嘴巴一扁，眼看又要哭了。武兆翔慌忙又站起来开始晃："怎么又哭了啊？爹爹吓着你了？是爹爹不好，芸儿不哭。"
　 把脸埋进老爹的怀里蹭了蹭，小短手尽量够到脖子，挣了挣便变成了挂在老爹脖子上的姿势。众人笑："看来是想念爹爹了嘛。"　

    "奴婢看护小姐有失，让小姐受伤，请老爷夫人责罚。" 略微低沉的嗓音终于找到空隙，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众人听见。　

    回头一看，珑娘跪在地上，头垂着，看不见表情。不用看也知道武兆翔脸沉了，倒是三夫人欲言又止，忧色更甚。赶在武兆翔开口之前，武馨芸突然扭过身子，向珑娘伸出双臂，这就是要抱抱的意思了。武兆翔还是一副低气压环绕的样子，她瘪着嘴扭头可怜兮兮看着老爹，这就是要求情的意思了。　

    "噗嗤"一笑，武兆翔终是无奈点了点一副可怜相的女儿鼻头："看你以后还敢到处跑惹麻烦不？行了，下不为例，都下去吧。王大夫--"　

    待王大夫把过脉看过摔伤的地方，开了新药就告退了，书房里只剩下几位主子。　　

    武馨芸静静坐在武兆翔怀里，任三夫人轻柔地在摔伤的地方擦药。耳朵听着老爹考察两个哥哥的功课，眼睛四顾，这是一个没有来过的房间。　

    房间很大，被一个多宝架隔成内外两边，他们所在的外间看着就是待客聊天的布局，桌椅茶几一样不漏。里间两面是高大的书架，一张大书桌摆在窗边，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几盆绿油油的小盆栽，甚是可人。　

    "兆翔，你放心让琪儿那孩子处理秦州的事么？这次的麻烦不算小啊。"功课考察完了，先说话的是大夫人陈氏，她看上去三十出头，一双凤眼里此时三分睿智，三分询问，三分忧虑，一分不易察觉的淡然，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违和。盘在脑后的圆髻一丝不苟，外套暗蓝色暗花窄袖褙子，内着白底蓝纹上衫、蓝底白纹襦裙，很是端庄稳重。　

    武兆翔呵呵一笑："虽然比较棘手，我离开的时候也只剩一些手尾没有处理了，琪儿这几年成长很快，留他在那里我放心。就是，"笑嘻嘻点了一下武馨芸的鼻子，"我把他扔去处理杂事，自己先跑回来看小芸儿，他心里肯定在偷偷骂我这个狡诈的爹，我要当心他什么时候给我使绊子了！"　　

    众人皆笑出声来，似是看见了武天琪腹诽骂爹的样子。武馨芸暗暗称奇，这个家庭里成员之间的关系似乎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笑过之后，武天澈垂头，一副内疚忐忑的样子："都是澈儿不好，没照顾好妹妹，让爹爹和大哥在外不能安心。"　

    武兆翔果然沉下脸来，威严十足："知错就好，你娘禁了你足，我就不再罚你了，但是以后少带妹妹到那些危险的地方玩，保护好妹妹，听到没有？"　

    武天澈歪垂着头，白里透红的小脸还带着婴儿肥，嘟着粉嫩的小嘴，很有些被主人斥责的小狗狗卖萌求饶的模样。武馨芸很不厚道地笑了出声。武天澈飞快抬头瞄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妹妹，继续装可怜："是~爹爹，澈儿听到了，也记住了，多谢爹爹不罚。只是，大哥肯定不会放过我了！"说完飞快转头扑进大娘怀里："娘！澈儿知错了！一定要帮澈儿向大哥求情啊！"　

    这下连武馨芸也真心"咯咯"笑起来。　

    武天尹走过去拍拍弟弟的肩膀，淡淡笑道："好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我们都帮你求情还不成？"这孩子，明明才十四岁，却已经一副老成的样子，在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只在亲人面前才不显得过分冷淡。不过看他和老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剑眉星目俊俏样儿，长大后不知要拐走多少少女芳心。　

    武天澈抬头看二娘三娘都笑着点头了，才松了一口气。歪头想了想，壮着胆子又开口了："爹爹，让澈儿习武吧！"　

    "哦？为何想习武？"武兆翔看着小儿子，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澈儿学不来大哥和二哥的沉稳，自觉不是从商的料子。再说生意上有大哥和二哥就够了，澈儿学武的话，就能保护好大哥、二哥和妹妹，也不会怕那些来劫道的歹人了。"武天澈那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着拳，眼里透着一股坚定。

    武兆翔但笑不语。大夫人看着小儿子，欲言又止，终是微叹了一口气，眼里颇有些欣慰。　　

    倒是二夫人笑着说话了："澈儿可要想好了，习武很辛苦的，每天都会累得动不了身，四肢粗壮，手上还会长茧子，女孩子会不喜欢的哦？"二夫人吴氏比大夫人稍显年轻，一双桃花眼顾盼间风韵尽显，却又偏有少女般的清澈与活力。随意盘起的发髻上只着一支碧玉桃花簪，上着天青素色窄袖衫，下着素白百褶襦裙，一根淡粉腰带闲闲垂下，浑身透着随性的淡雅。只是此时眼里的调侃让她平添一份娇俏。

    武天澈闻言愣了愣，转头看着父亲怀里的妹妹，小心翼翼问道："妹妹会不喜欢么？"　　

    武馨芸乐了，连忙摇头，弱弱冒了一句："喜欢。"多日没开口说话，稚嫩的声音颇有些沙哑，却不妨碍众人因为她的突然开口又是一番惊喜。

    武馨芸在众人的诱哄下挨个叫了一圈，让他们确认了自己的确是恢复了说话能力。武兆翔又听到宝贝女儿糯糯的叫爹爹，乐不可支，当下拍板决定明天就给武天澈找个习武师傅，惹得武天澈抱着妹妹的小脸蛋连啃几口，说是多亏妹妹自己才能达到目的。

    当天夜晚，累了一天的武馨芸却丝毫没有睡意。听着在外间榻上的珑娘和小莲已经睡熟，她小心翼翼下了床，披上小外套，爬上故意放在窗边的椅子，轻轻推开了一扇窗。清凉的夜风给她混乱的思绪带来一丝平静。她抱膝缩在椅子上，抬头，一弯下弦月正好从云里探出头来。　　

    不可否认，虽然有些不安，但是她很喜欢这里。这里有她原来世界没有的清新空气，有她梦寐以求的蓝天，有和谐完整的家庭，有真心疼她的母亲、哥哥，还有---宠她爱她的父亲......父亲？自己的记忆中，只有三岁前偶尔会出现的那个男人，妈妈说，他是她的父亲。面目早已模糊，一切相处情节都已忘却的父亲。

    她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这里的人，只是，这些都不属于她---李萌。她只是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的一个外来者，而这一切的主人--那个才三岁的小姑娘武馨芸，也不知是不是穿越到了别的地方。
如果是死了......武馨芸死了，武兆翔还有三个儿子，三夫人还有别的家人，或者能再生几个孩子。可是李萌死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直以来只和她相依为命的妈妈还有谁能陪伴她......　　

    她无法接受自己是死了才会穿越到这里，乐观地认为是因为某种原因和武馨芸互换一下灵魂，这样，就算自己原来二十岁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三岁的灵魂，妈妈也不是孤单一个人。　　

    她明明只是喝醉了酒睡了一觉，怎么会死呢？是吧？

    笑笑，她乐观地想着，总会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又会回去了，也许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乖乖睡觉，等着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就在身边。

    月光明媚，她自己没能看到她嘴角的笑有多么凄凉。

    某年，某月，某日。

    幽深的石井内，水面渐起波澜，打碎了月光投在井里的那副画面。

    撑在井沿那双男子的手渐渐握紧，蹭起几粒灰尘，缓缓落入井中。

    待那张熟悉的小脸彻底化作潋滟水光，男子侧头望向一边，语音似哭若笑："呵，刚才你问我的选择？呵呵......事已至此，我还能选什么？呵......呵呵......"　　

    他看去的方向，一个飘然欲飞的背影正抬头望月，缥缈虚无的声音在微暖的山风中愈加难以捕捉："选择......到头来，谁真能选择？不过是天意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