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泣 创 造人 格 尊 严
——“魏晋风骨”又一面
一、哭泣的文化定位
给"哭泣"作"文化定位",似乎有穷极无聊之嫌。 哭泣,不是人之本能吗? 新生儿,若不啼,则大不吉利。于是接生者倒提其足, "啪! 啪!"照屁股两巴掌,新生儿大啼。闻其声,即群起相贺:"好了,好了,哭得响,天天长......" 哭泣,原是生命的呐喊。 伴着生命的苍黄,人用泪水调和七情六欲的丹青;泪尽弦绝,销溶了哭泣的本能,那必是"大结局"的万古寂寥啊! 因而,哭泣的过程潜藏着生命的伸缩与荣辱。悟到这一丝"形而上"的哲思,聆听哭泣,就是聆听生命的足音呀! 我侧耳细辨来自魏、晋时代的悲风遗韵。金戈铁马的冲撞之后,何以有那么苍凉的长哭短泣? 帝王的、将相的、诗人的、百姓的心语,都可以换算成直泻的泪水,不必掩饰,也不加掩饰。倒是一个天真的时代。 于是我想起后世史家对魏、晋时代的误解。那误解多半来自曹氏、司马氏诛杀不肯合作的文化人。好像,生在魏、晋,连打喷嚏的自由也没有。在我聆听了历史的回声之后,终于认定:专制如魏、晋,哭泣仍然是生活的自由;有时,哭泣简直是一种政治表态,或人格示威。 先说一个显例,掂掂哭有多重。 曹操的长子曹昂死于宛城之役,他的另外几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皆为卞氏所生。待曹操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进爵为"王"之时,册立"王太 子"的大事提上日程。四子中,曹丕年长,而曹植多才,这让曹操举棋不定。曹丕与曹植的较量,明明暗暗进行。曹丕背后,有太中大夫贾诩,曹植背后有丞相主簿杨修、黄门侍郎丁廙、西曹掾丁仪。每逢曹操领兵出征,曹植总是"称述功德,发言有章",这让曹操很高兴。相比之下,曹丕很逊色。怎么办呢? 济 阴吴质出了个好主意:"王当行,流涕可也。"故每次曹操出征,曹植自说漂亮话,曹丕只哭不言语。这一哭不打紧,引得曹操与左右一齐伤心落泪。哭所建立的信任,很快让曹丕由五官中郎将册立为"王太子"。 不能说曹丕大伪,毕竟是父子之情。但临别而哭显然是"导演"的杰作。哭是可以做作的,正如强颜之笑。既然哭泣可被"创造",也就属"文化"范畴了。 陈宫是曹操的故人,后与吕布一党而滑到对立。曹操捉杀 之,又哭而葬之,且善待其妻子,此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事也。 袁绍是曹操故人,后成政敌,官渡一 战,败北而亡。两年后的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克邺,亲临袁绍墓而祭吊,"哭之流涕"。 有人说曹操奸雄,哭陈哭袁皆猫哭耗子之戏。此言过苛。曹操之哭,缘于情而止乎礼,哪儿是人前做戏? 由此可知,哭泣作为情感外化,又能独立于政治可否之上;因而,哭泣获得了人格原则。哭泣的复杂性,从来不在于情感,那是人生背景的驳杂使然。
二、哭泣的自向性分析
所谓"自向性",是指情感的投射方向归结于主体。以哭泣论,即泪因己而流,泪为己而流。较为人们熟知的例证是阮籍哭穷途,或王祥泣树之类。魏、晋之际,哭以明志者颇多。 田畴,北平无终县人,受幽州牧刘虞之遣奉章诣长安,诏封骑都尉,坚辞不就。驰还,刘虞已死,田畴拜墓号泣。后来,曹操北征袁尚、袁熙兄弟,田畴有前导之功。曹操还师,以五百户封田畴为"亭侯",田畴又坚辞不受。过了一年,已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追念前功,又以"亭侯"封田畴,并派夏侯惇劝之。田畴拒之更坚,曰:"若必不得已,请愿效死,刎首于前。""言未卒,涕泣横流。"曹操闻言,喟然而叹,后拜为议郎。文帝时,高其德义,赐其从孙田续为关内侯。田畴之哭,是自叹 "负义逃窜",对不起刘虞。哭泣明志,以至刎首,这泪,岂人人可以轻弹?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刘表二子,刘琮降曹,刘琦随刘备。刘琮部下荆州大将文聘别屯在外,刘琮降时,呼之与俱,文聘不应。曹操军过汉水,举州皆降,文聘才最后诣曹营。曹操责问:"何来迟邪?"文聘说:"先日不能辅刘荆州以奉国家;荆州虽没,常愿据守汉川,保全土境。生不负于孤弱,死无愧于地下,而计不在己,以至于此,实怀悲惭,无颜早见耳。"说时,"歔欷流涕"。曹操 闻 言,亦感怆然,并 叹:"卿 真忠臣也。"文聘垂泪,发乎良知;命运即使不能自驭,弃旧依新也要扪心而问啊! 当司马懿谋诛曹爽一党时,沛国谯人桓范是洞若观火的。司马氏据洛阳,曹爽护魏帝谒高平陵被阻于城外,桓范出城劝曹爽兄弟拥帝南下许昌,发四方兵讨司马氏。曹爽不应,反要自投罗网。此时,桓范大哭道:"曹子丹(指 爽 父 真)佳人,生 汝兄弟, 犊耳! 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也!"桓范虽聪明,毕竟跟错了人。 曹爽夷三族,他也夷三族,哭人哭己,均已恨晚! 此魏邵陵厉公嘉平元年(公元249年)事也。 毋丘俭起兵反司马师兄弟,扬州刺史文钦应之。两军对阵时,司马师正患目疾,且又重病。殿中人尹大目为曹氏家奴,心向 故主,在说动司马师后,以劝降为名,暗示文钦休战几日,静待司马师疾发。可是文钦不察尹大目用意,反而恶语相骂。尹大目长哭而别,说:"世事败矣,善自努力。"明为文钦而哭,为自己落泪。他的缓兵计已成泡影,他的忠君梦已告破灭,能不垂泪? 还有一个例子,也相当有意味。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司马师兄弟逮捕太常夏侯玄,欲治死罪,派钟毓审问。夏侯玄为一代名士,不屈淫威。这让钟毓十分难堪。而夏侯玄亦知钟毓乃奉命而为,故曰:"卿便为我作。"意思即为:需何口供,你随便编好了! 钟毓"夜为作辞,令与事相符,流涕以示玄;玄视,颔之而已"。钟毓身为九卿令史,编供拟罪,是极违心矫情 的。流涕者,证明他还知羞知愧。当然,他对夏侯玄是又同情、又敬畏。 经过两汉的尊儒,则魏、晋之际士大夫早做厌了"兼济天下"的美梦,在一种肃杀的党争中,他们更渴求"独善其身"。曹植所谓"烈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闲"是一种艺术式的概括。总之,那时的人,发而为文,吟而为诗,多不讳言创痛。因而,我们可以领悟:自泣自诉来自主体意识,或个人主义、或生存自觉的勃生。在这儿,哭不再是懦弱的表现;自艾自怨后,是自醒自励。
三、哭泣,友情回声
谢鲲哭卫玠,感动路人;张翰哭顾荣,垂泪鼓琴;刘惔哭王濛,伤悲恸绝;王珣哭谢安,不计前嫌......这都见载《世说》。泪为知己者洒,可谓无疑。 关于诸葛亮哭刘备,毕竟有君臣之限,故算不得"友"。但诸葛亮哭杨颙,三日垂泣却是难得的理解与痛悼,杨颙为丞相主簿,与诸葛亮交谊有年。每见诸葛亮事无巨细、必以躬亲,他心里便生怜惜。一次,诸葛亮亲自校核簿书,十分劳累,杨颙直入而谏,说:"为治有礼,上下不可相侵。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今明公为治,乃躬自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诸葛亮闻言,察觉自己揽事太琐碎,于是躬身相谢。杨颙在黄初四年(公元223年)去世,诸葛哭之,伤怀少一诤友。就连挥泪斩马谡,谁又能排斥友情成份? 最让后人传为美谈的,还是廖立哭诸葛亮。廖立,在刘备领荆州牧时即追随左右,年不满30便为长沙太守。其时,被诸葛亮誉为"楚之良才"(与庞统并称)。入蜀,为巴郡太守。后主即位,为长水校尉。廖立过于自负,常谓才在诸葛亮之下,可以为诸葛为二。由此,获诽谤之罪,被诸葛亮废为庶民,徙汶山郡。廖立在汶山,安心率妻子农耕,不再有牢骚。及闻诸葛亮卒,廖立痛哭 而浩叹:"吾终为左衽矣!" 后,终于贬所,妻、子还蜀。廖立之泣,固然有命运之叹,但他不以招贬而生恨,足见他的坦荡和诸葛亮的仁德。与廖立遭际相近的,还有李平(严)。因为在诸葛亮进攻祁山时,李平督粮不力,且又委过他人,被诸葛亮废为庶民。诸葛亮卒,李平哀之,一恸而亡。这又是一个极端性的伤心故事! 吕岱哭徐源,则是另一佳话。吕岱,为东吴老臣,"君子叹其德,小人悦其美",是一有口皆碑的人物。徐源,吴郡人,少年才俊,一时人望。吕岱知其可成,赐其巾,荐拔为官,至侍御史。徐源性忠壮,好直言,吕岱每有得失,辄加谏争。有时,还在公开场合,论析吕岱之非。有人告之吕岱,吕岱叹曰:"此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徐源死,吕哭之甚哀,曰:"徐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 五伦重友。友情之深浅浓淡,因人而异。最好的朋友,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是友情的最高代价。魏、晋人中经丧乱,但友于人之心不减,这让千载之后的友情虚无主义者赧颜! 一滴泪,其价逾珠!
四、冒死抚哭与人格尊严
我深知本文例举的偏执性。虽然逗引人垂泪的因由多多,但本文择例多与生离死别相关,这无疑会让人漠视哭泣的多样性现实。 不极端化不能迫近真理吗? 或者,只有对死亡的思索才能让人暂忘媚俗的功利? 问题的另一面是,当哭泣者为他人的死亡禁不住涕泣时,他有时会将自己置之死亡的边缘。无怪鲁迅要慨叹中国绝少抚哭叛徒的吊客。 少,愈见可贵。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九月,辽东太守公孙康计斩袁尚、袁熙兄弟,传首曹操大营。曹操悬尚、熙之首于马市,并号令 三 军:"敢有哭之者,斩!"岂知,号令一出,竟有一人设祭头下,长哭而拜。原来此人是袁绍旧部而现任军谋掾、护乌丸校尉的牵招。知杀身之祸而不避,这让曹操也刮目相看。"义之,举为茂才",算牵招因祸得福。后来,牵招做到雁门太守,对于安定魏国北部边疆,功高一世。明帝时,赐爵关内侯。牵招的哭祭,可谓冒死不恤。 建安十三年八月,孔融被曹操诛杀,祸连妻子。在郗虑与路粹的揭发材料里,大都是孔融为北海太守时的旧帐。所谓"谤讪朝廷",所谓"大逆不道",皆书生之自由主义也! 孔融身为太守大夫,乃天下人望;及死,许都一片叹息,但谁又敢为他一哭? 此时,偏又出了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抚尸而号:"文举舍我死,吾何用生为!"这人,就是中大夫脂习。脂习早知孔融刚直太过,也早加 劝诫,只是孔融不听而已。 这次,曹操恼怒了。一声令下,脂习被投入牢狱。又是曹操的宽大为怀,脂习遇 赦生还。 不准哭,不准哭某些人。往往都有政治强力干预人生的背景。敢哭者,既是舍得一身剐的人,又是能够藐视权威的人。容人一哭,则折射了政治宽容。 历史又期待了一段岁月,已是魏元帝景元元年(实为高贵乡公甘露五年)五月。高贵乡公不甘受司马昭摆布,说了句后人熟知的历史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就准备先下手为强。事泄被杀,尚书王经同难。 皇帝被杀,这还了得! 真是举朝震动。司马昭,虽为弑君的策划者,也没有想到事态竟一下子严重到无法自辩。"大惊,自投于地",是这位"相国"、"晋公"的 本能反应。虽如此,群臣仍不敢显露忧戚。 终有不怕死的臣子在这个呼唤节烈的时刻表现了节烈:太傅司马孚,闻变奔入皇 宫,"枕帝股而哭,甚哀",且自责:"杀陛下 者,臣之罪也!" 尚书左仆射陈泰,闻司马昭之召,故意不至。及至,伏帝尸而哭,这让司马昭也要随他而泣。司马昭问:"卿何以处我?"陈泰答:"独有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 如果说司马孚为尊长(后详),陈泰为重臣,在司马昭面前大哭曹魏小皇帝还算有些来头,那么向雄哭王经,及后来再哭钟会,应视为大义凛然之举。当高贵乡公举事之前,曾与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相商。王经认为此举准备不周,宜再重审。但高贵乡公年轻气盛,定要发动。王沈、王业当了告密者,事后皆高升;王经因忠君被杀。故吏向雄,闻王经被诛,亲往刑场哭吊,"哀动一市",要说王、向关系,也只是太守与主簿的上下级关系而已。王经被罪,部下是可以"划清界限"或 "反戈一击"的。但向雄在他的时代,还没进化到后世的聪明。4年之后,为魏元帝咸熙元年(公元264年),钟会入蜀而叛,被诛杀于乱军之中,又是这位向雄收钟会尸而哭吊之。这一次,引起司马昭的极大反感。昭责雄曰:"往者王经之死,卿哭于东市我不问也,钟会躬为叛逆,又辄收葬,若复相容,当 如 王 法 何?"向雄 的 回 答,也很正大:"王诛既如,于法已备,雄感义收葬,教亦无阙。法立于 上,教弘于下,以此训物,不亦可乎!" 淫威面对义理,也要退却。人们在称许向雄人格坚刚之时,当然也能引发一种历史宽容,臭名昭彰如司马昭者,似乎还容许人们自然地伸舒悲喜呀!
五、泪水净化故国之思
上文言及司马孚哭高贵乡公事,对司马孚言,此非孤例。司马孚的特殊行为,也许与他的特殊地位有关。他与宣王司马懿为同胞兄弟(孚兄弟八人,皆以"达"字行,孚居三),故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皆执礼甚恭。更关键 的,是他的人品正直,尤其对曹魏故主的情思真挚绵长。这就让他表现出卓然气度。请看他一以贯之的行为定势: 黄初元年(公元220年)春正月,魏王曹操 薨。太子曹丕号哭不已。时任中庶子的司马孚谏止其哭道:"君王晏驾,天下恃殿下为命,当上为宗庙,下为万国,奈何效匹夫孝也!" 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公元254年)九月,大将军司马师废魏帝邵陵厉公。帝出宫,"群臣送数十人,司马孚悲不自胜,余多流涕"。 武帝泰始元年(公元265年)十二月,魏帝禅位于晋,元帝出宫,舍金墉城,官至太傅的司马孚亲临拜辞,"执帝手,流涕歔欷不自胜地",并自誓曰:"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也。" 司马炎是司马孚的孙辈。司马炎上台,加封 司马为安平王。让历史不能忘却的是,当司马孚在泰始八年(公元272年)、以93岁高龄去世时,其遗令却这么写着:"有魏贞士河内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衣以时服,敛以素棺。" 司马孚一生数哭,皆发乎故国之思。身为司马氏一员,而不预废立之谋,难上之难也。 还有一个泪不轻弹的人,叫范粲,官至魏国太傅中郎。在邵陵厉公曹芳被废之时,独独范粲穿着素服,拜送至金墉城,一路号泣,哀动左右。从这一年起,他便称疾不出,佯狂不言,寝于所乘之车,足不履地;凡36年,直至年84病 故,一哭而恸,乃至终生守志,岂变节叛主者可以理解! 哭有什么用? 真难确说。泪再多,既不能润物,又不可行舟,落地无声,不惊蝼蚁,好让人伤感啊! 从历史的烟波走来,我毕竟在这珠圆玉润的反射里窥见了人格的惶惶。泪是你的。人格也是你的。就看你敢不敢用自己的泪滋润自己的人格。魏、晋之际,上上下下似乎都还保有一份天真。"风骨"云云,不就是一丝浩然之气、一束丈夫之情吗? 让人哭个痛快,是政治明智。敢于哭个痛快,是人格尊严。 说"敢有哭者杀无赦",大话耳。曹操、司马昭们的可爱是吓住了胆小鬼、而又现了男子汉。如果政治强力真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走一人",相 信"魏晋风早已灰飞烟灭。所以,在简单罗列了魏晋人的哭泣后,我感到有必要补充一言: 人格属于你一个人,也属于社会;此消彼长的人格较量从来都是时代历史的产物。
附言:文中之例,皆出《三国志》、《晋书》,稍翻即见,故不一一注明而增琐屑也。
1997年5月8日稿
(刊《东方文化》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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