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瘗花秀士

都

　　我是个缺乏故乡情结的人。

　　常听人唱起"谁不说俺家乡好"，或者自夸"边疆处处赛江南"，我却从来不作如是想。我写诗而从不夸耀家乡，唱歌而从未歌颂故里，那些文人笔下桃源般的家乡，却往往让我不寒而栗。

　　故乡是什么？按照一般理解，故乡是一弧埋葬先祖的低丘，是一泓养育亲人的井水。有亲人在，一早一晚燃起暧暧炊烟的地方，便是故乡，没有亲人，清灰冷灶、玉簟生寒的景象，无论如何撩拨不起思念之情。

　　现代工业与通讯的飞速发展，使人们的生活从纵向的时间转向了横向的空间。摆脱了地理的局限，故乡的概念变得更其模糊，"走遍了南北西东，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虽则因其政治经济中心的地位而不是什么地方人都有资格鹦鹉学舌的，却仍逃不出一种画地为牢的固步自封。

　　我的故乡不在那一方邮票般大小的生长之地，不在童年倾慕的某个江南小镇、某条乌篷小船之上，也不在如今神往的某座巍巍神山、某面盈盈圣湖之畔。或许想起它们并为之倾倒之时，它们就是我的故乡，而当我爱上了另一个地方，故乡便又随着我信马由缰的思绪而改变了籍贯。因此，把任何一个具体的、固定的区域名词说成是家乡，都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嫌。

　　或许，原本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留得住我流浪的思绪和漂泊的灵魂，作为一个生长在民族地区的文化国际主义者，我注定缺乏自己精神与文化的根，我只能选择漂泊，即使不能穿越物理时空，也当放纵自己心灵的缰绳，随着自己的感受，独行在自己不能控制的道路上，前往自己也不知去向的远方。

赖

　　与善于从故乡人事反映出时代精神的乡土作家相比，我的写作主要来源于阅读与思考；与执着于从外部世界刻划社会风貌与人物形象的现实主义作家相比，我只能忠实于来自内心体验的精神写作。

　　接触并热爱西方现代文学多年以来，慢慢发觉自己虽然一向在追求技巧的新奇与独特，渴望刻画当代现实的荒谬与人性的扭曲，却不能证明我就是个自觉自愿的现实主义者，我只是生存在谎言的世界里却学不会说谎而已。对题材与写作方法的选择，实出于自身的无奈，因为我无法把自己关闭在象牙塔中编织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以生花之妙笔对生活进行无根据的美化，而那些从我的作品中看出人性丑恶并把这些东西归咎于作者自身灵魂邪恶的读者，又怎知隐藏得最深的那个我，却是个不容丝毫杂质的极端唯美主义者呢？

　　在成长中的数千个漫长黑夜，我曾经无数次傻傻地想，或许只有以一身而历万世才算有意义的人生。因而我时而在朱仙镇上与岳飞豪饮匈奴之血，时而在首阳山巅与夷齐共对无米之炊；时而在夜凉如水的青衣江上和李白同望峨嵋山月，时而在夕阳西下的望江楼上与薛涛共慨年华似水。

　　于是，循某一声鸟鸣而行，我走进了静谧的辋川庄，从某一条河流出发，我来到了繁华的汴梁城，那些平平仄仄的文字，那些咿咿呀呀的吟哦成为了我的精神之旅的源头。痴迷于枯湿浓淡的黑白天地，执着于釉彩淋漓的陶土世界，于是我的文字世界不再限于某个民族和地域，而是从"中国"视角来审视传统文化、社会生活与世态人心。

梅

　　与古典的邂逅，是在尚未入学的幼年，那时母亲经常带我去看古代戏曲改编的电影。我记得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越剧版的《红楼梦》，后来才知道这部由徐玉兰和王文娟主演的电影成为后世永远无法超越的经典。之后还看过昆曲《十五贯》和《桃花扇》、黄梅戏《天仙配》和《女驸马》等众多戏曲电影。

　　这些戏曲电影所传达出的信息，例如报效家国的意识形态、扬善惩恶的社会准则、尊老爱幼的伦理观念、恋爱自由的理想追求，都深深地锲入了我幼小的心灵。当然，最重要的是，古代戏曲与诗词中最常出现的地方--江南--让我和母亲神往不已，它那丝竹缭绕、堆花簇锦的秀丽繁庶，才人辈出、诗赋满江的文采风流，与我们生活的环境形成了两个极端。在那个人们都忙着赚钱的社会转型期，年幼的我和年迈的母亲显得与社会有些脱节，我们热衷于谈论四大才子和东坡居士的轶闻趣事，沉迷于想象西湖烟雨的迤逦和苏州园林的精巧。

　　古典文化于我，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影响，如今每当我无意中接触到前人那些美至毫颠的清词丽句，我仍会激动得心悸抽搐，常为自己困顿于恶俗市井中形销骨立的肉身而百感交集。

　　从小学时我便醉心于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在没有任何指导和环境影响的情况下，我开始写诗、写小说、画画、作曲，用铅笔刀在麻将或橡皮擦上进行篆刻。在近半个世纪前同样的小学时期，母亲也曾是个颇具绘画能力的学生，因而她便成为唯一可以偶尔给我提出有益建议的观众。

花

　　多年以后，当年名噪一时的神童已成为任人宰割的零余者，极权统治不仅体现在它默许了部分人以暴力和非法手段获得利益，还在于它颠覆了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善恶是非，它让传统的正义、善良、忠诚等美德变得可笑而变态，却最大化地发扬了自私、贪婪、嫉妒、残暴和掠夺等糟粕。

　　《纸上江山》的创作缘起实出偶然，起初只是想为一些被误读的传统女性随便说几句话，于是我那劣质的小灵通上，就多了百十条永远不会发出的短信，它们共同组成了这个系列的最初两篇--《任性孩子与他的惊天大爱》和《武松与潘金莲的恩怨情仇》。作为一本历史文化散文集的想法，是之后慢慢形成的。朋友读了认为不错，我也就接着写了下去。

　　最早写成的系列是水浒系列《拨开水泊的迷雾》。之所以先写这本我并不推崇的书，是因为当今貌似繁盛之中国，与北宋末年那个时序混乱、命如草芥的末世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但我却以我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深沉与敏锐，准确地找到了二者间极其相似的共同点，那就是官场腐败与人民堕落。对生命与尊严的极度蔑视和对权势与金钱的疯狂攫取，体现出的是一个国家的高度流氓化。在写作的过程中，曾有朋友认为这些故纸堆中的轶事，除了传达出作者的文化占有量，丝毫不能表现现实生活，这个观点我是不能赞同的，人性这个东西，是一个民族世代传承的禀赋，它所创造出来的文化，同时也反过来更其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并建构起一整套的哲学体系、社会准则和法律依据。

说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作者，不管是炫目的现代技巧，还是久远的历史文化，都未能把现实主义的影子从中抹去。名著系列是如此，人物系列甚至民乐、书画等艺术系列也如是。比如从对琵琶艺术的传承轨迹中，反映出的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士人文化在朝代更迭、异族入侵的历史长河中的没落，以一个古代美女作为这种精神文化的具体象征，用一件流传千年以上的传统乐器讲述着一个民族上层艺术的气质和命运、黯淡与辉煌、繁盛与衰亡。

　　与民乐艺术相似的是，在文人画这个题材中，我同样不会把文章写成部分读者所要求的专业论文，对艺术的追求和对历史的责任使我必须对倪瓒等身后显赫生前畸零、在异族铁蹄下苟延残喘的士大夫们负责。并且，相对于与器物为主体的民乐系列，以人物作为精神诉求主体的绘画系列在这方面的表现只会加强而不会减弱。因而，我执着地认为，我并不是如个别人所看到的那样，只是一个注重文字表面和肤浅题材的绣花枕头。

　　而在备受后世诟病的帝后题材中，我更关心的是在这些荒淫无道的表象下所隐藏的人性指归，即什么样的生长历程让一个帝王把他的王朝带入了末世，而不是复述它的末世景象；一个妖后在这场朝纲倾圮的巨变中所起到的真正影响，她是否真是王朝覆灭的罪魁祸首。而很遗憾的是，在成百上千起由红颜引起坏政亡国事件中，真正的祸水不过一二人而已，绝大多数后妃不但自由与权利形同猪狗，而当践踏着她们精神、身体和生命的那个机构一旦崩坏，她们立刻就会成为主要甚至是唯一的罪源。

那

　　如果这本书就到此为止，那它只是一堂解构政治、还原历史、剖析人性的文学本思想品德课，但我的原旨远不止此。

　　前面说过，我顶多是一个无可奈何、半推半就的现实主义者，我真正的梦想，是成为山的孩子和水的情人，追寻风的去向，造访云的故乡；我渴望笔走龙蛇和浪迹天涯，经荣辱而无碍于心，历穷通而不显于形。

　　人类狭隘而局促的平面视角让生活变得呆板单调，使生命变得苍白失血。因而我总在黑暗的永夜里和无边的冥想中把自己变成一只无名的飞鸟，翱翔于高山之巅看落红成阵，回旋于幽壑之中听松涛如雷；把万里江山变作可触可移的一只小小沙盘，让万物荣枯成为心之一角的轻轻感动。

　　而山是什么？是记录地球身世沧桑的美丽皱褶，是养育万物蓬勃生长的自然家园，是人类心灵的皈依和灵魂的寄托。山的概念，你可以想象是庄户人家层层叠叠的梯田，是放牛孩童信马由缰的牧场，是雄鹰万里振翅而不尽的满眼风光，是游人四海漂泊而不能忘怀的精神别业，是人类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源泉。

　　与扰攘的红尘相比，山是宁静的；

　　与浅薄的人世相比，山是深沉的；

　　与蜉蝣般的人生相比，山是永恒的；

　　与以杀戮立业的人类相比，山是博大且仁厚的。

　　幸好大千红尘之中有人还识得山水的清音，要不我这本书就太沉重了。他们因有"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的人生恨事，而在终于到来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那一天欣然泪流，并于"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之时与自然山水水乳交融，成为一体。

些

　　近年间从事写作的家乡文友们纷纷选择了回归，无论是曾经极度前卫的先锋诗人，还是一直痴迷于秾丽婉约的散文作家，最终都回到了地域和民族写作中。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乡土写作，又或许是上头一直强调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得承认大多数写作者都需要自己精神与文化的根，而这条根，在他人眼里只能是自己所居的那方乡土、那一群人、那里天天上演的悲喜剧和绣在衣服上的历史风云。

　　那么，我找到了自己的根没有？生在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区，我是他们眼中的少数民族；长在民风剽悍的穷乡僻壤，我因自己的善良被迫离乡背井；当身边一片歌舞升平，我看见的却是惊人的腐败、极度的贫穷和令人发指的暴行。

　　再那么，这个无家可归无乡可思的家伙又是谁？在举世的质疑声中，我自己也产生了迷惑与怀疑。

　　我也许曾是个笑傲江湖的侠客，是不是我虽能扶大厦于将倾却难遣内心永世的孤独？是不是我虽能救黎民于倒悬却难慰人情万古的荒凉？

　　我也许曾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者，是不是我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向世界索得了我想要的一切后，却蓦然发现自己已身如槁木鬓如霜雪？

　　但我更可能只是个怀才不遇的落魄士子，举家食粥仍妄论政要，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每日家袖一卷黄庭闲来卧看山，睡梦里哼一曲梁父空自泪如倾......

　　我到底有过哪种人生已不得而知，但我一定曾在迷狂的激情中剧烈地燃烧过。对于恨过并害过我的人，我必定在遥远某夜的梦中与之短兵相接性命相搏，恨不能生啖其肉却有心无力；对于爱过并疼过我的人，我只能说上一声抱歉，因为我的爱情只有燃烧在不可企及的星空才辉煌，我的思念只有漂泊在永远的不归路上才深沉。

2012年7月21日9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