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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冬夜的年初,似乎并不很冷,在我的印象里,北京的冬天,是不太冷的。 我坐在阅览室里,看书、写字。偶尔一抬头,就望见了窗外沉沉的夜,我来北京已经有八个年头了。这八年,不知怎么就倏忽而过了。我只记得,那刚刚迈入新世纪的元旦,我还尚且年轻,那时也有忧愁,便是高考。我现在最为后悔的,并不是高考前并未努力的学习和记忆,以至于旧日所学的一切,大都忘却了。而是那时候,没有做一个不好的学生,我现在才知道,失掉了青春的快乐,于一个人是怎样的悲哀何。我那时是可以做一个不好的学生的,但我为了他人的期望,惶惶的捧着书本,在高考的巨大阴影下,痛苦的做一个好学生。我那时也是扼杀自己的青春的人们的同谋啊。但现在,也还有那许许多多如当初的我一样的孩子们,被考试吞噬着青春的快乐。但我也知道,他们并非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有两个好朋友,都是热情而又很有才华的青年,他们都没有读大学。我既羡慕他们,也为他们担忧,虽然大学生在社会上是廉价的脑力劳动者,但若没有上大学,竟连这样的廉价也挣不来,这又是何样的悲哀啊。 这八年,我是改变了太多。由少年而青年,而这青年的时日,也在时间飞也是的流逝中,所剩无几。我那曾经的几个好梦,在现实的巨大而沉重的车轮下,也不知道碾碎了多少。但我也并没有太大的悲哀与苦痛,旧梦的零散的花瓣,还有余香飘在记忆之中,这于我也就足够了。今日有朋友问我,"发创作年表何意?不会封笔吧?千万不要!"他一定是在我的博克上看到了我发的那两个年表,所以才有此一问。我为何要发那两篇东西?当时是因为到了年末,想总结一下吧。然而他今日这一问,我才知道,我心里是隐约有封笔的意思了。我便答他,写鲁迅抄古碑去,心灰意冷。 我并没有封笔的意思,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倦了,确乎心灰意冷了。以前也有寂寞的日子,那些日子里,还有迷茫。一个人穿行于人群中,于明暗正交替的黎明与傍晚,每天就在这海浪般多而涌动的人群中,孑然一身,并不与生人说话。间或的交流,只是下意识的点头,这样的日子,也被打断过。非典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在北京的春夏之际,人们戴着口罩,就这样的说话与交流。我那时顿觉得自己,并不是殊特沉默的一个,但这样的日子,很快便在二、三个月里过去了。人们欢喜、雀跃。而我又成为那独一的沉默者。世界映在我的更沉默的目光中,我又穿行于陌生的人群中,在每个人的面影里,时时照见自己的孤独,我那时常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图书馆了。那里几乎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我都读了哪些书,至今还记得一些。我现在惊讶于自己那时的毅力,每周七天,早早的起来,从我住的地方,起初是换四趟车,到北京图书馆,后来是改为三趟,跟那些上早班的人挤在一起。早上有时是不吃东西的,或者是在冬天,坐在住处附近的一个小店里,吃粘乎乎的热包子,但那屋里却是非常冷。中午吃两个馅饼,那是图书馆餐厅里最便宜的吃食--自然是吃不饱的。一直挺到晚上八点多钟,在那样的换几趟车,在十点以后回到我的住处,我那时是怎样的迷惘呢,总是找不到工作,看不到未来的一点希望。我于是沉浸在书籍之中,寻找形而上的慰藉。就是在那时,我读了很多书。但这也并不够,在周末提早闭馆时,又跑到西单图书大厦去看,我那时也并不是真的还要去看书,只是想呆在有书而且人多的地方罢了。看着靠在书架一角的人们,我就从他们的孤单的影里,看见我的更加孤独的影了。我有时坐在儿童们身旁看漫画书,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家长了。我不知道那时,每个明天会怎样,那是我无法想象的事情。有时周末也到北大的未名湖边,专是为看一眼傍晚映着夕阳余辉的湖面,以及流连于湖边的人们。躺在湖心岛八角亭的长廊上,感受片刻的心灵宁静与惬意。我那时是太孤独了,但只有迷惘,却并不悲哀,正因为岁穿行于生人之间,并未与别人交往,所以于人世间的真实样子,并无所见。尽管在这以前,有些让我失望乃至不愿想起的人和事。迷惘中的人,只会感到孤独,但还尚不会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寂寞与悲哀。但看到和看清了一些事后,也许才真正的明白了。在过去的一年里,这让人寂寞与悲哀的事,便让我心灰意了。2007年,是王小波的十年祭,作为生前孤独,死后荣耀的文坛外高手,在今年的四、五月间,是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纪念的。有人为他塑了雕像,我想这可以说是他成为了偶像的标志吗?不得而知。但是写文章纪念的,却是不计其数。我在匆忙中,也写了一篇,与大家一起凑热闹。热闹一过,人们又归于沉默的大多数之中。这于被纪念者,到底有何意义呢?与十年前相比,文坛并无什么改变吧,人们纪念已逝者,但却并未注意到,那还艰难的活着的,如当年的小波一样,被排挤到文坛边缘的写作者。这是怎样的嘲讽,又是怎样的悲哀呵。这便是我去年见到的,一件悲哀的事情,在这之前和之后,又有几件。这便使我的悲哀,日复一日的增长,将心中的热情,渐渐的冷却,终于心灰意冷了。 我在2007年的年末,因为前面所提及的缘故,把自己这几年来的创作,大概的总结了一下,又找出旧日的笔稿。将每篇写作的日期附上,于是取名创作年表。一份是小说,一份是文学批评。我写文学批评,是在作小说之前。最早的时候,就是我穿行于陌生的人群,到图书馆去的那段时间,而那时还尚且称不上寂寞。因为无所着落和不见希望的茫然,我整日的沉浸在书籍中。那时看的最多的,当属后现代的东西,看的多了,自己不免产生了一些想法,所以就随便写一点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到今日。我在07年,除了那篇纪念小波和论古典、以及年末写的关于鲁迅的文章,理论方面也就没写什么了。去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写小说,于是到了年末,就有了三部长篇了。两部大约是十万字,另一部接近三十万字,还是初稿,以后是要慢慢修改的。我现在也不急再写什么了。我已写的太多,但却无一发表或出版,偶或有朋友来看,我也就欣喜,没有人来看,我也不觉得如何失落。于过去的一年里,我将中国的文艺界,也就是文坛和文学评论界之诸种状况,似乎都看透了。于此不再多言。现在只是想,到底要不要去"抄古碑",因为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大抵鲁迅十年沉默的心境,我略微是有所了解了,以致更早的叔本华、尼采等新神思宗徒的孤独与悲哀,似乎也有知了。大概对于世事悲观,如叔本华,对人间绝望如鲁迅,对人生无奈如昆德拉,皆由一时代之现状,照见亘古不变之"永劫回归",于鲁迅、就是那篇《死活》,于昆德拉,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吧。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里,介绍易卜生: 显理伊勃生(HenrikIbsen)(35)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 释者称。其所著书,往往反社会民主之倾向,精力旁注,则无间习惯信仰道德,苟 有拘于虚(36)而偏至者,无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 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 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 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 此实为其自身之写照,亦是此等摩罗诗人,精神界之战士的群像像概括。古希腊之苏格拉底,中国战国之屈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然而在去年,诗人与学者皆有自戕者。为此文坛议论纷纷,有人让我为此写点东西,我当时却并没有写。因为我要看一看,看那文坛上各色人物的嘴脸,然后再想一想,于是乎到今日,我要说点我的想法了。而我首先想到的,是尼采的"上帝之死"与福科的"人之死"。我于此产生了这样的抽象,也可称为形而上的想法,"诗人"与"学者"之死,我想大约现在的人们,该是已经忘却了这些去年的旧事,但我要提起,因为热闹的议论的止息了,看客们也都散去了,我亦得一空闲,来把这件事摆出来:诗人绝迹,学者无踪。在当今的文坛,诗人也还是有的,但大多却是抒情诗人,于一己的苦痛,大声的呼喊或小声的呜咽,这样的诗,并非无病呻吟,然而也还是呻吟,痛苦的、不平的、悲愤的、造作的、可笑的呻吟罢了。抒情诗人总想表达一己的苦痛之体验,但却无视他人的苦痛。然而又很想让人闻其苦痛之呻吟,于是乎作秀,更甚者自戕。此等诗人之绝迹,于我看来,一则是文坛衰微之表现,一则是其自身之懦弱与自私之所致。但这样的诗人并没有绝迹,以后还会产生更多。但真的诗人,却还未出现呢。 学者无踪,中国当代的学者,似乎更像学者,全都坐在象牙塔里作学问,追求形而上之高渺真理。然而却并不将这些真理如何的发挥学术以外的作用。所以我说他们最像学者,而不是知识分子。去年"百家讲坛"很热闹,有几位学者都因此而扬名天下,大众也喜欢的紧,大有全面皆发向上之精神,唯知识与学问之是崇的迹象。然而这些热闹,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有些学者得意,但也有悲哀和痛苦的,于是一位学者因绝望而死。知识与真理,是学者们所研究和追求的,但知识如果仅限于学术,那必不会发生其真正的意义。这世界上是有许多真理的,而且有许许多多,有人便学会了其中的一种或几种,然而真理的重量,却是不容易承受的。一个人能承受多少真理,要看他的精神有多强的意志,心胸有多么的广崇。心中倘没有他人,自己孤决的追寻,最后只会到达万仞的绝壁,于绝望之中坠落。 我为中国的"诗人"和"学者"之死而感到悲哀,这是中国文坛的悲哀,也是中国文化的悲哀,更是中华文明的悲哀。然而我更悲哀的,有那些作家于此时,,还尚在高兴,大笑,乃至欢欣。这是一群怎样的人呵?文坛的乌烟瘴气,也不是一两日、甚或一两年吧。文坛的群丑们,醉生梦死的欢欣,他们于中国的文化,是怎样的践踏与侮辱啊。"诗人"和"学者"死去了,然而这些作家们,还没有觉醒于他们的作为呵。我如今终于明白,在中国当代的文艺界,难见真的人。 北京的冬夜,并不太冷。有星在天上,孤独的照着广大无边的沉沉的夜。我要停笔了,那些看考研试题的,也都收拾书本走了,我也要离开这并不属于我的阅览室了。窗外是广大无边的冬夜,我即将起身,走到那样的沉沉的夜里,天上有星,向人间眨着眼,孤独、遥渺。 我是要"抄古碑"去了,我已心灰意冷。 然而,我又拿起了投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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