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终于等到最后的那一刻,撕裂着嗓子奔走了,留下一溜烟的云雾弥漫在天空。秋菊木讷地站在那里,她知道老程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她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老程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躺在路上让囚车无法开走,但她毕竟还年轻啊!当着父老乡亲,当着女儿的面,她能躺下吗?最终她还是强打着精神站住了。嗓子想喊却喊不出声来,眼泪像雨点一样地落着,在女儿和邻居的搀扶下她,硬是眼巴巴地看着那辆载着老程的囚车消失在灰雾中。 老程是犯贪污罪被抓走的。在此之前她对老程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只是昨天老程半夜回来说他犯了弥天大罪可能完了。她像傻瓜一样地愣在那里好半天,她觉得太突然了,像一声闷雷划破天际直炸心窝。她没有和老程争吵也没有责备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整整一夜她和老程都没有合眼。 她不相信老程讲的是真话,因为过去老程也这样讲过,常用些稀奇古怪的事逗她取乐。可这回是真的了,她不能不相信,也不能不面对这种严酷的现实。 老程被抓走真的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她半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认为那些抓老程的人也太没良心,应该事先通知她,就是犯了杀人罪也得让她给老程收拾收拾行装,把要讲的话讲完,彼此再多看一眼,然后由她送他上“路”。可事情来得这样突然,她还没来得及过多地思考,比如老程走后,她和女儿的生活如何安排、女儿的读书问题如何解决等等老程都没个交待,就这样走了,走得那么匆忙,留给她的是一片空白。 老程前两天还说这几年咱们的生活太清苦了,整天忙忙碌碌等女儿放暑假,要把她和女儿带到省城游逛几天,然后去爬爬峨眉山,逛逛九寨沟。是啊!多少年了老程没有这样说过,也没有这样想过,即使说了也是成为泡影。可这回她信了,因为总公司已批准了她下个月休工休,因此她盼着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还没等到这个幸福日子的到来,另外一种性质的不幸就降临到了她的身边。 她没想到老程会犯贪污罪。是的,她和老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生活是清苦的,但老程常说清苦的日子稳当,宁可平平淡淡过一生也不能风风火火做“鬼雄”。老程是这样讲的,可为什么又偏偏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呢?老程是公司的大经理,凭他在公司的影响和社会上的地位算得上个改革家、实业家,按他的级别可以住一套高级公寓,可他至今仍住着上世纪90年代初建的老房子。在秋菊的印象中老程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他从不带东西回家,每月的工资交一半给秋菊,另一半留着自己买点烟抽。他上班从来都是步行,从不乱动公司的车子。有一次女儿病了,急需送医院抢救,秋菊着急得往老程的公司打电话,却被老程给截断了,然后是老程自己打的送女儿上医院的。就是这样一个清贫、廉洁的人啊!怎么一夜间竟变成了贪污犯,秋菊百思不得其解。 二 老程被抓走后,整整半个多月秋菊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一闭上眼老程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觉得老程并没有被抓走。白天有时她自言自语地说话,有时半天一动也不动地发呆。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女儿问她“今天有客人吗?”她说等你爸爸回来吃饭,女儿告诉她“爸爸不是被抓走了吗?”她才恍然大悟,然后一头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这天,她仍坐在家里发呆。老程单位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司纪委书记,一个是办公室主任。他们拎着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就说:“秋菊,老程出事,我们也有责任,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你要想开点。今后生活上有什么需要解决的来个电话,老程毕竟任过公司经理嘛!咱们不能人走茶凉。这是老程留在办公室的东西,你清理一下,用得着的留下,用不着的就扔了。” 三人寒暄了一番后,公司来的两位领导就走了,留下秋菊一个人。看着那包沉沉的东西,不知气又从哪里生了出来:“人都被你们抓走了,这东西还有什么用。”秋菊说着便走了过来,对着那包东西狠狠地踢了一脚。突然包内发出“哐”的一声,她感到奇怪!打开大包一看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书啊!笔记本啊!全是些不怎么起眼的东西。突然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铝箱跳入她的眼帘,她马上抓起来一摇箱内发出“哐哐”的响声。呃!老程犯贪污罪,里面会不会有钱或许存折什么的。一种疑惑心理驱使着秋菊,她马上找来工具使劲撬开了那个精致的小铝箱子,里面没有发现现金,只有一叠厚厚的信件和一本日记本。她懒散地抓了一封信,信封上这样写着:“华南市南通公司程志刚收……”,她再抽出里面的信件落款是美娟。美娟到底是谁?在老程的这个家族中没有这样一个成员,而且老程从来没有给秋菊提起过美娟。美娟这个字眼的出现,一下子引起了秋菊的注意,她的神经马上高度地紧张起来。当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信的内容上:“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来了……”全是些谈情说爱的东西。 这下,秋菊恼怒了。原来老程在外面还有风流韵事,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程也养起了““二奶”。秋菊又重新抓起一个信封。突然从里面掉出一串金项链,信封里还有一叠厚厚的东西。她使劲把那叠厚厚的东西掏了出来,全是一叠相片,相片中间还夹着一个烫金的存折。秋菊的心倏地震颤了一下,她想老程的“罪恶”一定存在上面。她马上翻开存折,存折上存着十二万三千元,存款的主人又是美娟。秋菊越想越糊涂了,忽然她抓起一张照片,一看惊呆了,照片上是老程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的留影,那种含羞带嗔的笑意直刺在秋菊的心上。她又翻了几张全是老程与那年轻女人各种姿势的合影。 秋菊再也看不下去了,紧闭双目,整个的神经仿佛像被麻醉了一样,眼前一片昏花,顿时倒在了地上…… 待秋菊苏醒过来时,女儿也守在她的身旁:“妈妈你怎么了?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秋菊觉得有些失态,赶忙收捡起撒在地上的照片:“小孩子家,不懂事,别乱讲,啊!这是你没见过面的阿姨。”秋菊用火辣辣的目光正视着女儿。 夜静悄悄的,一种无法克制的痛苦像酒精一样地烧遍了秋菊的全身。此时,不知是老程被抓走的心痛,还是那个女人的出现使她增加了烦恼。相比之下这个女人的出现越发使秋菊陷入了极度的悲哀中。她恨老程,从来没有这样地恨过,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正派、那样的稳当、那样的安全。结婚二十年来她没有和他吵过一次,尽管他有时夜不归宿,但她相信他,他是一个不会轻易“出轨”的人。但是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坠入了迷雾中。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程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竟会背着她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任何一个做妻子的女人,面对这种无情的事实,将是什么反应呢?也许是向男人斥骂、耍泼、闹离婚,或许是直冲男人抓、打,砸东西,反正什么都做得出来,怎么做都有理。而她却不能,她所面对的是自己。她甚至不能对女儿和老程的父母去讲这件事,她只能默默地咽下这棵苦果。 此时,老程被抓走的痛苦完全被相片上的这个女人带来的烦恼所代替。她很难想象老程是怎样迷上这个“妖精”的,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是个伪君子。那条金项链和存折上的那些钱,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啊!可现在老程却把这些东西连同那颗曾经爱过她的心,一同献给了另外一个女人。秋菊完全断定相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美娟,这个美女蛇又是采用何等的手腕使老程上钩的,老程走上犯罪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可见这个女人是何等的毒啊! 秋菊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像一团乱麻。望着老程留下的那个小铝箱子,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老程是怎样一步步跌入深渊的。她想通过那个小箱子里的东西去,进一步窥探老程的“秘密”。于是她又打开箱子把老程的那本日记本翻开。 多么熟悉的字笔啊!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眶。是的,正是这些字,曾经唤起了她爱情的小舟,是这些字使她步入了他的怀抱。如今老程又用这些字,去赢得另一个女人的欢心…… 三 秋菊开始读老程的日记了。 6月18日(星期六)下午 我带着疲倦的身子来到东方宾馆,总服务台的小姐笑盈盈地接待了我,给我办完一切手续后,又将我送到了506号房间。 待我洗完澡准备入眠时,突然有人敲门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会有谁来找我呢?我带着疑惑把门打开。瞬间,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刚才那位小姐已亭亭玉立地站在门旁。她甜甜地递给我一个微笑:“先生,这是你的身份证吧!你是从华南来的?” 因为“华南”二字,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接过身份证连连向她点头致意,然后邀请她到我房间里坐坐。 这时,我才发现小姐长得十分精制,高挑的个头,端庄秀丽的面容,一头乌发披肩泻下,适体的旗袍将她的身体裹出十分优美的曲线,脸庞上的酒窝不时陷下去,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姑娘告诉我她叫刘美娟,老家也在华南,很小的时候父母离了婚,她跟随着母亲来到了这个城市。 “老乡”这个称呼无意中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在远离家乡的另外一个城市碰上这样的老乡,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算是一种缘分、一种慰藉吧!于是,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把家乡带来的柑橘拿给她吃,她说:“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水果了,好甜啊!” 后来她告诉我,她家很困难,父母离婚后,没有经济收入,母亲带着她改嫁到这座城市。继父对她很凶,不给她买东西,而且经常打她。实在没办法,她初中还未毕业就辍学了。母亲经常生病,一病就是几个月。继父生性不好,爱喝酒赌博,喝醉了赌输了就打人,母亲常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为了淘生活,她才15岁就开始打工了,开始到建筑工地帮人拌砂浆、递砖块。直到去年她刚满19岁,东方宾馆招收服务员,她才来到这里上班。她每个月只有800元的收入,其中还要拿一半给母亲治病。 听了她的遭遇,从来是硬心肠的我,不禁鼻子也感到酸酸的了。我勉励她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我会尽力帮助。她说如果下次还有机会再来的话,帮她从家乡带一点干柿子来,她母亲最喜欢吃那个东西。 7月5日 (星期天)下午 我又来到了这个城市。一是有家客户订了一大批我们公司生产的铅锭合金,需要前来洽谈;二是那个年轻的“老乡”,不知什么原因总驱使着我一定要来看看她。 仍是在东方宾馆,我又见到了美娟。她很高兴,像见到了亲人似的,管我叫程大哥。我把从家乡带来的干柿子拿给她,她硬要叫我到她家坐坐。我觉得有些不便,最后还是推辞了。 我是星期六来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她一大早就来敲我的门,她说今天休息,一定要陪我到公园玩玩。我不好拒绝,再说能有这样年轻美貌的小姐陪我逛公园,这也是一件莫大的快事,于是,就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仲夏,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五颜六色的时装把城市点缀得更加绚丽多彩。美娟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大胆地挽着我的手走进了“茶花公园”。我们租了一只小木船划至湖的中央。她一会儿高歌,一会儿说笑,使我这颗似乎有些衰老的心,一下子也年轻了起来。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整个气温迅速上升。虽然公园里游人不少,美娟却落落大方地脱掉裙子,纵身跳进了湖水中,原来她身上早已穿上了游泳衣。她一边戏水,一边催我脱衣下水,我说:“游泳,我可不行呢!”她说:“没关系,我做你的保镖。” 看着她出水芙蓉的姿态、鱼儿般优美的身段,我再也控制不住心潮的激荡,脱去衣服就跳进了湖水中。长期不游泳,手脚有些生硬,一下子就吃了几口水。美娟急游过来,抬起我的头部:“没关系吧,程哥?”慌乱中我触到了她的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电流般迅速传遍我的全身,圆润、柔滑的身子,一会儿触碰着我的肌肤,一会儿又羞怯地离去,像梦幻中的仙女时隐时现,那种感觉极为舒心、愉快。 上船了,她的整个胴体完全无私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和脸庞向下滴淌着,通过太阳光的折射,如珠如玉,放出道道异彩的光芒,恰似一个金光万道的睡美人。她静静地仰睡在小船上,头部轻轻地靠在我的腿上,两只鼓鼓的乳房随着呼吸微微上下起伏,两个坚硬的乳头明显地穿透游泳衣映入我的眼帘。我被她的美深深吸引住了,仿佛觉得女人是这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点缀人间极佳的精灵。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女人,这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晚上回到宾馆,她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聊天。她说我很有魅力,有气派,是个真正干事的企业家。她说她喜欢成熟的男人,因为成熟的男人懂得疼爱女人,这样的人才有安全感。 已经子夜时分了,我催她回去,她说今天玩得很高兴不走了,要陪我到天明。我说不行,一男一女在这间房子里,让人家知道了会说闲话的。她说:“我不怕,我已经让别人说得够多的了。” 我不明白她的话意,许久,我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我发现她在吻我,我很快坐立起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她。少顷,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没有理性而且十分危险的冲动,与我的身份和道德准则极不相符,不能因我一时的快乐去玷污一个纯洁无瑕的心灵。于是,我用理智克制着强烈的冲动:“美娟,我喜欢你,但不能这样……我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 她说:“我爱你,我不管这些。”然后一个劲地爬来我的身上。我有些慌了,再次恳求她:“美娟,你还年轻,不要这样,会害了你的。” “害了我。”她惊愕地坐了起来:“我早就被人给害了。”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颤抖地给我讲述了她的悲惨遭遇。 她说,在她18岁那年的一天晚上,继父喝得醉醺醺地突然闯进了她的房间。她还没反应过来,继父已像头发疯的公牛朝她扑来了。她撕裂着嗓子喊叫着、挣扎着,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继父露出狰狞:“再喊,我就杀了你和你妈。”她想到了可怜的妈妈,一动也不动了,任继父在她身上发泄。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纯洁的姑娘,在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情况下,被她称为“父亲”的畜牲给糟蹋了。以后继父经常半夜来到她的房间,用同样的手段、同样的口气要挟她。她不敢跟母亲讲,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这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她采取跑的方式来对抗继父。之后她借住在一个朋友家…… 她是噙着泪给我讲完这件事的,一时间,我不知哪里来的气,愤愤地骂了起来:“畜牲,真他妈畜牲,他现在在哪里……” “没有用,为了妈妈,只能这样了。”她扯了扯我的衣角。 夏夜温暖的和风从窗外徐徐吹来,我披衣站在阳台上,任凭微风吹拂着。天空布满了星辰,突然我看见一片乌云游荡在我的上空,把明净的月亮和星斗一会儿吞下,一会儿又吐出。看着变化万千的天空,我思绪万千…… 这一夜,我是抱着美娟睡着的。然后又是在怜悯她、同情她、爱恋她的种种复杂的心理下,与她有了那种“关系”,她是我平生以来除妻子以外的第一个女人。我不知道这是错还是对…… 秋菊读到这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心里感到极大的不平,喝了一口水又继续往下读。 9月20日(星期二)下午 吃过中午饭,我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突然接到美娟从那个城市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焦虑地说:“妈妈已经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开刀可能还会有希望,但是我到哪里去弄两万块钱?程哥,你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我不能没有妈妈呀!”电话中听得出来她已经哭出声来了。我回话给她:“别着急,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放下电话,眼前刷地跳出美娟那着急、哭丧的脸。哎!真是个可怜的姑娘。可我又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呢?两万元啊!就是数票子也得数好一阵子。我开始犹豫起来,哎!算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又何必放在心上呢!但是一想到美娟的那些遭遇,想到美娟和我的那些事情,我的心又怦怦直跳起来。不行!我不能这样,她正需要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帮助。于是,我把会计叫来,问了一下公司资金的情况,然后叫会计把昨天收回来的1.5万元现金提给我,我说明天我要去购一批原料。还差5千元怎么办?想了一下,通达公司不是还欠我们几十万吗?从他们那里再弄个万把也就足够了。我又拨通了通达公司的电话。 下午四点,钱弄好了。等不到明天早上,我叫了司机又驱车向那个城市赶去。美娟接到我的钱万分高兴。她对我说:“有希望了,妈妈有希望了!” 第二天早上,美娟的母亲被推进了手术间。整整十多个小时,美娟和我一直守在医院里。她盼望着母亲会出现奇迹,通过医生的那双手,在母亲的肚子上开个口,然后把那个置母亲于死地的东西取出来。当医生把母亲推出房间时,母亲闭着眼睛,安详地睡在那里。医生告诉她,那个最后的希望没能出现,准备后事吧! 一个孤单、柔弱的姑娘,怎么能经得起这种无情的打击呢?顿时,她身子一软,“刷”的一声躺在了地上…… 就这样,我一直陪着美娟在那个城市住了好几天,把她母亲的后事办完,把她安顿好。最后,她死活也要跟我走,那怎么能行呢?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她来了算什么?如果闹出事情来,我这个经理还当不当?实在没办法,最后我答应每星期都去看她一次。这样她才勉强同意了我的要求。 她把我送到车站,左一句、右一句地嘱咐,要给她打电话、写信,常来看她,我答应了她。汽车开动了,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边擦着眼泪,边抬起手来向我作别。我一直看着她孤单的身子站在那里,然后渐渐地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中…… 12月7日(星期五) 今天,我刚走进办公室,负责收发的员工就给我送来一封信。我接过来一看,是美娟写来的。由于我接着要开会,我把信往衣兜里一揣就去主持会议了。会议期间,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而我的思绪却飘到了美娟那里。同志们叫我发言,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口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要怕,你母亲的事……”同志们一下子惊呆了,也有的发出“嘻嘻”的笑声,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讲话“跑马了”。 散会后,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美娟的来信,慢慢地读了起来。美娟在信中热情洋溢地赞美了我一大堆,然后又畅谈了她与我度过的那一个个愉快、美妙的夜晚。她说多么想永远成为我的人啊!自从那次与我有过那种“关系”后,就常常梦见我,梦见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她躺在我的怀里吮吸着幸福,展望着未来。 最后她还在信里告诉了一个让我吃惊,又让我担忧的事。她说她已经“有了”,她是多么地高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这是她与我爱的结晶,她不能没有我,不能没有孩子。她还说,她已经想好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伟大,为了一个真正所爱的人去牺牲一切,这比什么都幸福,哪怕我到天涯海角,她这颗心将永远尾随着我。 她的信读完了,犹如一声惊雷从我的脑中闪过,一直让我担心、让我放心不下的那件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有了,而且要把他生下来”,这怎么得了,我不成了重婚犯?如果这事真的成了现实,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的家庭不就全都完了吗?哎,我真是糊涂,当初就不应该这样,可是现在事情已经闹出来了,我该怎么办?不行,我得去做她的工作,让她把那个小东西打掉,以后怎么办都行。这是当务之急。 第二天一早,我又驱车来到那个城市。我单独和美娟谈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没有结果。她始终坚持要把小东西生下来,我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了,她仍没有答应。最后,我发脾气了:“如果你不去打掉,我们就断绝关系,以后的事你自己办。”她却说:“即使你不再承认我,我也要把他生下来。人的一生能有几回爱,这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崇高的人生价值,你懂吗?”我说服不了她,只好随她的便了。 “当、当、当”,时针已指到凌晨4点了,秋菊觉得身体也有些疲劳,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她站起身来,从来不会抽烟的她也点燃了一支烟。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她又拿起了老程的日记本,继续往下读去。 8月27日(星期四)雨天 从那次与美娟作最后一次谈话后,我再也没有去她那里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说心里话,我是想她的,一想到她孤身一人,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神经就紧张起来。夜里和妻子睡在床上,人家说同床异梦是一种极大的悲哀,这话我真正地感受到了。一闭上眼,脑袋里就乱七八糟的,而且经常被噩梦搅醒,妻子说我这段时间来,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做噩梦。我告诉妻子别乱想,难道对我还信不过吗? 妻子扭了扭身转头又睡去了。看着妻子熟睡的体态,我的心一阵阵地涌着酸水。妻子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不求有什么大红大紫的生活,但求平平安安过一生。她从不违背我,事事都依着我,只要我说白,她绝不会说黑。作为我们这些闯天下的男人来说,生活中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女人。 美娟的出现,扰乱了我正常的生活,老是在两个女人之间比来比去。我曾一度想过离秋菊而去,但是想来想去,我始终不能这样做啊!想到那段知青生活的苦难日子,真是令人难忘啊!那是在我们“最后冲刺”的那年,知青们都走光了,剩下我和她。不知怎么搞的,我得了一场怪病,老乡们都叫“打摆子”,发高烧,老退不下来,整天说胡话,连口水也进不去。老乡们说可能活不长了,她连夜守在我的身旁,给我熬药端汤。人们说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花。也许是她那颗真诚、善良的心感动了上帝,我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她,就不可能有我,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好几次我想开诚布公地给她谈谈关于美娟的事,可话一来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哎!真是难为情极了,这种事,我怎么讲得出口呢? 9月2日(星期三) 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美娟突然找到我们公司来了。上午10点多,办公室的小马说我家有个亲戚来找我。我急忙走进接待室,一看是她——美娟,挺着大肚子,面色有些憔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我来了,她高兴地挪动着笨重的身子站了起来:“程哥。”我让她轻轻坐下,她说她已经被单位上开除了,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没有着落了。我着急了,一是怕公司里的人看出问题,二是为她的处境担心。怎么办?反正在这里不能久留,万一出了事情我就全完了。于是,我找了辆车子又把她送回了那个城市。先把她安顿在一个招待所里,然后我又动用了公司的十几万元给她买了一套商品房,又购置了些必要的家具。这样既属于她,又属于我的那个“家”总算安顿下来了。 过了几天,美娟终于把那个不该来到这个世间的小东西给生下来了,说是个儿子。她是高兴的,她认为女人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现,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但她哪里知道这事对于我来说是极大的悲哀和忧伤。 这件本不应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作为父亲的我难道心中不情愿就能甩手不管吗?不管怎么说,我是这孩子的父亲啊!况且我又是这个家庭的独儿子,媳妇生产时,我母亲多么想要个儿子。最后,媳妇还是没把那个“带把”的生出来,对此,母亲还是有些不高兴,认为程家就要断子绝孙了。我不在乎这些,但是同事有时在一起也会隐约地开起这方面的玩笑,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有个儿子就更完美了。 这下儿子来了,我该怎样办?最终我还是仁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请保姆、买菜、洗尿布,像第一次做父亲那样地承担起了做父亲的责任。 就这样,背着妻子、背着亲友、背着上级组织, 我与美娟共同营造了这个本不应该有的家。第二个家的出现,难免在经济上、生活上,要耗去我大量财力和精力。由于是偷躲婚姻,一切只能暗中进行,因此,我的一举一动非常谨慎,生怕别人知晓,像做贼一样,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着。 尽管如此,事情哪里就会那么一帆风顺。没有钱,花公司的,心想以后慢慢挣来再还。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公司的钱竟用去几十万。看到这个数字,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没有跟美娟说,更不能告知秋菊,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担着、忍受着。一天,公司的一个副经理询问我那几笔资金的去向和收支情况,我有些吞吞吐吐,引起了他的怀疑和注意。对此,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生怕会发生什么事。 四 秋菊一口气读完了老程的日记,犹如做了一场噩梦,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又仿佛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明不白,不知该怨谁?还是谁也不该怨……她总想不明白其中的这些事。这时,她没有怨老程,也没有怨美娟,只觉得整个的天平在倒转,整个的社会、男人、女人太复杂、太神秘了。 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她与老程的结婚照,那是一双多么年轻、多么有诱惑力、多么充满自信和幸福的眼睛。她与老程的结合完全是为了那双眼睛。当她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在那个大山里没有人来欣赏她的花容月貌,没有人来问过她需要什么帮助,只有老程——那双眼睛久久地、深情地凝望着她。她含羞地低下了头,他却大胆地把她抱进了怀里。那时,她看着那双多情、深邃的眼睛陶醉了。她坚信往后的日子会像月亮一样地明净、安宁。可现在她却反问自己,为什么那双眼睛里会出现污点?本想平静过一生,却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不知是前世哪个造的孽哟! 看着相片上美娟那娇美的面容,一种女人特有的嫉妒心理直烧她的心窝,为什么年轻不能永远属于她?为什么女人要褪色?她觉得不公平。这难道是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的时候,就把世间的一切罪恶和灾难都强加给女人的吗?为什么女人偏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她深深地思考着。 透过那张纯真、稚嫩的脸蛋,秋菊瞬间发现美娟的身上仍然流淌着辛酸、痛苦的泪滴,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啊!老程走了相比之下美娟比她痛苦得多、悲伤得多。起码秋菊与老程是通过国家法律认可的合法夫妻,光明正大的,她以及女儿是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而且经济方面,老程走了,她还在还有退休工资,每月的收入勉强可以养活女儿和她本人。 而美娟就不同了,首先她与老程那种事实上的婚姻,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不仅得不到法律的保护,而且社会舆论、社会谴责,将使她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况且她又失去了工作,没有经济收入。她和那个本不该来这个世上的孩子将怎样生存下来,她能背得起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吗?能承受得了这种无情的现实吗?她现在在哪里?是否知道老程已被抓走,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总之一种灾难将落到她的头上。 秋菊想着想着不由对美娟产生了一种女人特有的同情心和怜悯感。她觉得她应该去看看美娟,看看那个她与老程共同的孩子,这毕竟是老程的根啊!。 尽管从感情上来说,是美娟的出现才使她感到格外的忧伤和悲痛,才导致老程走上犯罪的道路,是美娟从她的手上把老程夺走的。想着想着秋菊觉得应该去看看美娟,或许给她说上几句心里话,或许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此时,美娟也是多么需要人的安慰,多么需要人的帮助啊! 对于老程来说,他此时又在想些什么呢?秋菊想他也许在想她,也许在想美娟,因为两个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各占一半的位子。他或许在回忆过去,或许在反省自己,因为生活总有这样的酸甜苦辣。一个男人同时挑着两个女人,这也是够他难的了,他要把一半的精力、一半的心思、一半的幸福让给秋菊,同时又要分给美娟。老程啊你的担子够重的了,你能承受得住吗?这世道、这社会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难道是老程的错吗?秋菊说不出口也不敢去想象,她只觉得是上帝的安排。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总得去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也许只是他的一句“真对不起你了。”她始终要去尽一个女人的责任,像过去一样地给他送点吃的,用那块温柔的毛巾给他擦去已经流过而且现在还在流的多情的眼泪。 秋菊决定明天就去看他,给他带点什么东西呢?秋菊想来想去决定给他带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平常喜欢抽的甲级红河牌香烟;一件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那本笔记本和那些本应属于她却被老程送给了美娟的那条金项链和存折上的那些钱。秋菊要告诉他:她会原谅他的,让他安心服刑,让他把这条金项链和存款转交给美娟。因为美娟比她更需要帮助,让那些本不该冲进这个“圈子”,又冲了进的人同样也和平常人一样愉快地、幸福地生活着。 五 隆冬季节,天气严寒彤云密布。很少下雪的小城也飘来了盈盈的雪花,茫茫一片把小城装点得更加洁白,白白的建筑,白白的大道,眺望远方,山如玉簇,林似银妆。 秋菊乘坐一辆出租车来到看守所大门。一下车,雪花带着寒风吹打在她的脸上,她打了一个寒噤便朝着大门走去。周围没有人,整个世界静极了,只有那紧锁的大门,高耸着矗立在那里。当秋菊向看门的警察说明来意时,警察惊奇地说:“怎么搞的,程志刚的爱人不是已经来了吗?现在还在里面呢!怎么又冒出个程志刚的爱人来?咳!这个程志刚到底有几个爱人?” 听了警察的,话秋菊已经明白了美娟已先她一步。没办法秋菊只好改口:“哦!对,对,对,过去我们是夫妻……” “这样说就对了。”警察边说边把秋菊领进接待室。门开了,老程和美娟面对面地坐在那里,美娟怀抱婴儿满面泪花。秋菊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三人面面相觑,难免有些突然和尴尬。老程愣了好半天,这才起身:“哦!秋菊你来了,这……这是美娟。”他指着美娟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介绍,我已经知道了。”秋菊边说边走了过来。 “这是大嫂吧!”美娟抱着孩子也站了起来。 两个女人对立着站在那里望着老程,老程胆怯地把头低了下去,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少许,他才慢慢地坐了下去,然后用一种忐忑不安的眼神,看了一眼两个女人一眼,默默地等待着两个女人连珠炮的“批判”。 然而,“炸弹”仍是没有爆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没有一点声音。突然,美娟怀里的孩子不知是哪里不舒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美娟焦急地抱哄着孩子,可怎么也哄不乖,而且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 哭声像一阵雨,像一场雪,直打在他们三人的心上,因为各人对雨、对雪的认识、理解不同,因此,各自默默地领略着、感受着这场雨和雪的洗礼。 在没有祝福、没有祈祷、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的陪伴中,秋菊和美娟走出了看守所。她们彼此道一声“珍重”,便分道扬镳了,雪地上留下了两串不同方向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