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冢草萋萋【原创】

　　鲁南地方风俗有农历七月十五（鬼节）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钱的习俗，昨天上午，我和爱人买上火纸、月饼、水果、郎酒和沂蒙山香烟等，早早赶到张林老家大哥的家里，带上一应上坟物品到父亲的坟冢上烧纸祭奠。正巧这几日秋老虎发威，天气十分炎热，我和哥哥、侄子等一行汗流浃背来到到父亲的坟前，只见芳草萋萋覆盖了坟冢，红黄白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兀自在微风里摇曳，荒芜，苍凉，万籁俱寂，此情此景，使人的情绪沉寂下来，他老人家在世之时的各种往事一件件飘现在眼前。
　　父亲一辈子有个嗜好，爱喝酒而且有骄人的酒量。可是早年间因为生活境况不佳，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张嘴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捉襟见肘，家境窘迫，只有在过节或者来亲戚的时候才会过把酒瘾，还要看酒瓶待客，不舍得尽兴喝。
　　有一次，大约是在国庆节那天的傍晚，我在稻田里捉到许多的鲫鱼和鲤鱼，煎好了香喷喷的端上桌，父亲来到安放在大门楼东侧扫干净地面的饭桌前，笑眯眯地喊我乳名说：“你腿快，给我打两毛钱的酒吧！”我拿起哥哥洗干净的玻璃酒瓶，沿着村西刘地（从前是英庄刘姓地主家的地）中间的小路，跳沟过坎狂奔而去，不到十分钟，三两多62°的老白干就放到父亲的面前。可是这点酒对父亲来说实在是太少了，父亲的酒瘾被勾上来了，我又第二次一路小跑去给父亲买来两毛钱的散酒，惹得母亲翻白眼，老大不高兴。父亲那晚很高兴，喝掉近七两酒却没有醉意，须知那是62度的烧酒啊。
　　那时候的散酒，比起现在所谓的"XX酒王"都要好得多，而且是纯粮食酿造，没有酒精勾兑一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姊妹都陆续参加了工作，父亲从农场里退休，喝酒就不再受限制，用市场里刚出现能装十斤酒的大白塑料桶往家装酒，不过，父亲不多喝，每天只是中午喝一次。再后来，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来临，我们就不让父亲再喝散酒了——因为假酒大量出现，少数竟然用工业酒精勾兑。父亲的酒就变成了整箱的"兰陵大曲、古郯大曲、孔府家酒、洋河大曲、双沟大曲、汤沟大曲"等，以后换成兰陵特曲、古郯特曲，到了九十年代，统统变成各类酒王了，什么兰陵王、古郯王、秦池古酒等。收购酒瓶的每次到父亲那儿都会抱怨各式各样的陶瓷酒瓶太多，不值钱，他们就喜欢普通的玻璃酒瓶。
　　说起来喝酒这件事，父亲还有与时俱进的趣事。他在农场上班的时候，家里没有打酱油的玻璃瓶，有一次他到食堂吃饭时，看见门市部里卖青岛啤酒的，于是就买了一瓶，计划喝掉啤酒留着酒瓶打酱油。可是，他刚喝了一口就哗地一声吐到地上，太难喝了--他说象马尿一样。父亲就倒竖酒瓶，咕嘟咕嘟往地上倾倒啤酒。旁边青岛姓姚的知青一看急眼了："吴大爷，你别往地上倒，我给你喝干净多好！"他一饮而尽，抹抹嘴说，再有一瓶就过瘾了。父亲睁大眼睛问姚大哥，这马尿就这样好喝吗？
　　父亲退休以后赋闲无事，就经常掮着"捎马子"（一种放在肩头两头有布袋装东西的工具）赶集，一九八三年春，我和爱人托关系在临沂给他买了一辆刚问世的小三轮车，轻便灵活很实用。他非常钟爱，整天拭擦得透明瓦亮，赶集上街骑着三轮车呼呼生风，再也不用步行去集市商店了（这是父亲第一步专车，就连县城里的人也很少有的，这辆三轮车一直伴随父亲到去世，母亲又骑了几年，才彻底失去修理的价值）。我们姊妹几个，每逢星期天都要举家回老家聚聚，同时也经常把啤酒带回家，父亲好奇地尝尝，说不是像原来那样难喝。一来二去，习惯成自然，他自己也一捆捆地用三轮车往家里带啤酒，我调噱地问父亲：这马尿能喝吗？他羞赧地一笑说："喝啤酒凉快。"原来，生活习惯和爱好是随着环境的变迁而改变的。
　　父亲也爱抽烟，穷的时候吸旱烟袋，来去上班腰里别着个铜嘴烟袋，后来狠心花钱买了一个玉烟袋嘴，冬天含在嘴里就不是那样冰凉了。记得逢农历"四、九"大集的时候，父亲就会到市场上买回一斤老烟叶，摊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晒，而后放在白柳条筐子里搓碎。他慢悠悠地先把老烟叶的粗梗抽出来，然后轻柔地把烟叶搓成小碎片，如果使劲大了或者用力不均匀，就会把烟叶搓成细末末，那就糟蹋东西了，这活计都是他自己动手，从来不使唤我们。撸干净烟叶的梗也舍不得扔掉，他再放到太阳下使劲晒，干透了，用剪刀绞碎了装进一个黑布袋里，放在木墩子上面用斧头慢慢地砸，砸碎以后倒出来和那些搓碎的烟叶掺合在一起，最终都在缕缕轻烟中化为灰烬。一般人家是不抽烟叶梗的，可是父亲过苦日子形成了节约的习惯，能够利用的东西绝不糟蹋。
　　同喝酒一样，父亲抽烟也有鸟枪换炮的经历。我们的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就给父亲买整条的烟卷，开始的时候是两毛钱一盒的，后来换成"金鱼、大前门、凤凰、将军"之类的，到他去世前的三五年，香烟也升级为"大重九、石林、红塔山、沂蒙山"。换成好烟是怕父亲咳嗽，影响健康。有时候，父亲专门把滨州医学院三妹家带来的小熊猫香烟散发给邻居闲坐的老人品尝，那些人都说，这老头不简单，净抽好烟，他们知道这都是儿女孝顺他的。
可是，父亲的去世还是与烟有关系，不过不是因为抽香烟。他的胆囊癌病灶，北大医学院教授说是大量接触浓烟造成的：回想起来，父亲一辈子最爱烤火，冬天做木匠活计累了，弄个大树根架在火盆上，点燃起来弄得屋里浓烟滚滚睁不开眼，父亲说："烟暖，烟暖，有烟就暖和"。习惯决定人生，此言不虚。
　　摆放好月饼、苹果、橘子、香蕉等祭品，把郎酒倾倒在父亲的坟前三只酒杯里，点燃火纸和冥钱。火焰升腾起来，青草被烧得噼啪作响，我赶紧把香烟投进熊熊燃烧的纸钱里，变成飘飞的轻烟扶摇直上而去。跪在成片踩倒的青草之上，望着纸钱逐渐熄灭留下的灰烬，想起《红楼梦》里坡足道人的唱词："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