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代正在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电子工业将欲取代印刷工业,图像时代将欲取代文字时代,感性体验将欲取代理性思考,伪造情境将欲取代客观真实,无聊信息将欲取代严肃话语,沉迷当下将欲取代关心历史,漫无禁忌将欲取代成人秘密,娱乐时代将欲取代阐释时代。其结果将是读书消逝,学校消逝,思想消逝,真实消逝,严肃消逝,历史消逝,童年消逝,文化消逝。
这是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留给我们的警世危言。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见证自己这一连串预言,便于2003年抢先在世界上消逝。作为一位传媒学家,波兹曼主要研究电视普及引发的文化危机。但是,在网络传播飞速发展的今天,波兹曼关于童年消逝、娱乐至死等一系列的预言似乎更加显示出空前的杀伤力。
在《娱乐至死》中,波兹曼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奥威尔害怕的是强行禁书、剥夺信息、隐瞒真理和钳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却是无人读书、信息过剩、无聊琐碎、文化庸俗。奥威尔害怕人们受制于痛苦,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赫胥黎却担心人们由于享乐而失去自由,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波兹曼宣称:可能成为现实的,是赫胥黎的预言,而不是奥威尔的。其原因是电视已取代印刷术成为文化的中心。根本不再需要极权和暴力,如今娱乐成了改造一切话语的超意识形态。问题不在于电视提供娱乐,而在于它企图涉足所有严肃话语模式,然后给它们换上娱乐的包装。这样一来,印刷机统治下的清晰易懂、严肃理性的公众话语变得无能琐碎、幼稚荒唐。这个时代正在上演的悲剧恰如波兹曼所说:“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
为什么印刷书籍时代向电子传媒时代转换时,公众话语的内容和意义会从根本上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波兹曼相信这是因为交流媒介对文化的精神与物质重心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媒介作为一种技术手段绝不是中性的,它好似一种隐秘的思想体系,它给我们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系列新的关系,一大堆新的观点。媒介的形式总是偏好某些特殊内容,从而能最终影响和控制整个文化。对此,我们几乎只能被动适应,不得不去顺从。
技术必然会带来社会变迁,16世纪印刷机的出现曾使欧洲发生巨变。波兹曼指出:“印刷术树立了个体的现代意识,却毁灭了中世纪的集体感和统一感;印刷术创造了散文,却把诗歌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表达形式;印刷术使现代科学成为可能,却把宗教变成了迷信;印刷术帮助了国家民族的成长,却把爱国主义变成了一种近乎致命的狭隘情感。”同样的道理,20世纪电子革命的发生已然再次引发新的巨变。电报把有用无用的信息都变成了商品,摄影术带来了“伪事件”,新闻只是为了吸引眼球,广告成为一种欺骗,政治变成表演,教学走向娱乐,宗教开始媚俗,读书被排挤到边缘。人们消息灵通却缺乏深刻理解,人们知道最新发生的事却对历史漠然无知。电视为了收视率出卖成人的一切秘密,将儿童性感化,并把智力单一化到孩子的水平。
波兹曼认为印刷革命对人类文化的积极性远远大于破坏性,而电子革命的破坏性却远远大于积极性。在他看来,现代的成人概念多半是印刷的产物。印刷术使教育能够普及,而未成年必须通过学习识字和思维训练才能理解成人世界的秘密。但是,电视却使智力儿童化,并使秘密一览无余。这样,电子信息环境便抹煞了成人和儿童之间的心智界限,使儿童和成年一道消逝。波兹曼说:“在电视时代,人生有三个阶段:一端是婴儿期,另一端是老年期,中间我们可以称之为‘成人化的儿童’。”
在《童年的消逝》中,波兹曼进一步指出:“由于童年消逝了,学校也一定会消逝。”家长失去了权威,老师也不知道该教孩子什么。“如今我们已经达到了完全不需要儿童的地步,正如我们已经到了不需要长辈的地步。”而电视不是禁止书籍,却是要取代书籍。那么童年消逝,学校消逝,读书消逝,思想消逝,今后我们还能留下些什么呢?在《娱乐至死》的最后一章,作者强调:“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物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
21世纪是波兹曼所批判的电子传媒时代的愈加深化。今天,人们的生活正在卷入一个热火朝天的网络时代。尤其我们的年轻人,简直就没有一天不在用电脑或者手机上网。而腾讯QQ一时间成为上网族不可或缺的交流工具。一旦登录这QQ,便会即刻跳出一张腾讯网页来,分门别类地,图文并茂地报告时下“新闻”、“财经”、“明星”、“体育”、“汽车”方面的热点话题、奇闻轶事。然后,我们总应该查看一回个人空间,关注一下微博动态,浏览一番有兴趣的论坛,等等等等。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形形色色的话题、图片仍旧不断刺激我们的好奇心和眼球。倘若想对某个话题有更多的钻研,只须到百度上尽情搜索一番。经由如此的折腾和赏鉴,我们便似乎称得上“足不出户,而知天下大事”了。然而今天,我们对真正的世界、历史,还有人生知道些什么?
今天,人们的生活也还包裹在一个声色消遣的娱乐时代。只需舒服地靠在沙发上,随心所欲地更换着电视频道,精彩纷呈的节目必定令双目应接不暇。到影院欣赏电影大片则足以带给您非同凡响的视觉享受。偶尔也不妨到歌厅K歌去,热闹一下。无处不在的商品广告保证让你每次上街购物时不虚此行。节假日是难得的旅游时机,数码相机乃是出游必备佳品,它可以通过一张张照片印证我们路过的风景。经由如此的陶冶和怡情,我们俨然成了十分懂得生活的人。然而今天,对于生命,对于理想,对于自由,对于那些心灵深处的风景,我们终又知道些什么?
今天,人们的生活总还是难免滑进教条、习见的轨道,而罕能步入独立的思考。读书倒还没有完全消逝,只是学校的书本常年灌输着符合社会需要的思想、知识和技能,塑造着明智、务实而驯顺的性情。父母长辈们操心着子女的婚姻和生育大事。我们为了工作而读书,为了买房而工作,为了结婚而买房,为了结婚而结婚。如果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累,如果觉得发财太慢,如果觉得人际关系、生存竞争疲于应付,各式各样本应成为“祖传秘方”的成功宝典、厚黑学大可为您提供无私慷慨的救助。然而今天,我们对真理、良知和美妙事物,到底知道些什么?
“无知是可以补救的,但如果我们把无知当成知识,我们该怎么做呢?”波兹曼悲观地认为眼前的困难简直无法逾越。但他并非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波兹曼同时认为提出问题便是打破了禁忌:“如果某种媒介的使用者已经了解了它的危险性,那么这种媒介就不会过于危险。”波兹曼警告我们必须深刻而持久地意识到媒介信息对人类心性的异化,不断地对此加以反思和防范,才有可能对电视、电脑或任何其他媒介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也就是说,只有学会利用技术而不被其异化,人类才有希望避免童年消逝、娱乐至死的荒诞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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