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活着与死亡的距离叫作人生,自我与对象的距离叫作欲望,肉体与灵魂的距离叫作痛苦,内部与外界的距离叫作隔膜,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叫作彷徨,俗心与觉悟的距离叫作蒙昧。距离揭示出人的有限性,有限的人注定要与距离作斗争。 那么,能否同时抹杀活着与死亡,自我与对象,肉体与灵魂,内部与外界,现实与梦想,俗心与觉悟?一切归零的空无,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够做到。 那么,是麻木地活,还是痛快地死?是泯灭自我还是执迷对象?是放纵肉体还是独尊灵魂?是张扬内部还是悉听外界?是屈服现实,还是只要梦想?是取媚俗心还是唯求觉悟?非此即彼的损毁难免导向极端和偏执。 应该拒绝抹杀一切的怀疑与虚无,人类毕竟不能化世界为零。还要警惕抹杀对立面的极端与偏执,百分之百的正确绝非真理。虚无和偏执必然带来破坏与混乱,不可能只靠消灭和压制就趋近美好的世界与人生。 面对深中虚无与偏执之毒的世界时代,亟需一种互相成全,不妄想把任何一方削减为零的柔情,这种柔情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超越对立面中任何一方的绝对立场,它不是通过摧毁、奴役、投降对立面来消除表面性的距离,而是在对立面中把握平衡,从而在适度、和谐、共存中促进深层次的交融。 真正的爱包括自爱和互爱。在人生中学会恰当的自爱容易些,在世界中施行真正的互爱太艰难。学会自爱的心灵方能承载通达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而施行互爱需要具备许许多多这样通达的心灵。通达的心灵自然要来自思想的启蒙。可惜,我们正面临一个科技教育兴盛而思想启蒙贫弱的时代。 科技,用以改造世界的面貌,为此,必得先有许多掌握科技、工具和力量的劳动者;启蒙,用以改造世界的精神,为此,也必得先有许多心灵觉悟的行动者。光有科学家和思想家改变不了世界,必不可少的是科教和启蒙。而在今天,启蒙更是尤其迫切的需要。 Ⅱ 其实,真正的写作与阅读即是启蒙的过程。真正的写作和阅读是对距离的斗争,我们在虚构的世界与人生中感受自我与对象,肉体与灵魂,内部与外界,现实与梦想,俗心与觉悟的纷争。人物因为俗心的蒙昧,遭遇人生的欲望、痛苦、隔膜与彷徨,要么陷入偏执、虚无、颓废而走向毁灭,要么经由反思、顿悟、通达而走向新生。 真正之写作和阅读的隐秘起点是人的有限和不完美。为了克服有限,追求完美,趋向某种程度的永恒性,人们选择写作和阅读反思、总结、叩问、憧憬、幻想我们的世界与人生。 写作与阅读乃是灵魂攸关之事。应该在写作中考察、反思、叩问我的、我们的、大家的世界与人生,看看我、我们、大家沉浸在欲望、痛苦、隔膜、彷徨、蒙昧中有多么深,并且距离真正的爱有多么远,然后憧憬、幻想一番世界与人生本可以多么美妙。 每个人必然拥有自己的人生,然而只有用爱去拥抱世界,才能升华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希望创作和阅读是一场灵魂的交流,我们一起对爱之艺术进行思考和学习。当然,我绝不是你的老师,在真正的爱面前,所有人都是一辈子的学生。 真正的爱是掌握距离的艺术,适度而不偏颇,扬善而不纵恶,和融而不独尊,理一而能分殊,普施而能差异,通达而不拘泥。真正的爱是理想之境,偏爱偏恨却是人之常情。我对这门艺术并不胜任,然而它让我看到巨大的不足和努力的方向。时代对这门艺术已经越来越陌生,所以应该引起更多疗救的注意和警醒。 爱之艺术的消亡,并非因为我们的世界缺少思想,而是缺少对思想的恰当运用。就好比人间往往并不缺少良药,缺少的倒是医术精妙的良医。几千年来,积累下无数精神食粮,蒙昧和迷惑不是因为无书可读,而是因为思想混乱。 如何避免这种混乱?希望我们阅读的时候不为写作者的思想所圄,希望我们能够有一种超脱和静观,看看作者是否掌握了真正之爱的艺术,或者是否在反思自身的不足,正在朝爱的方向努力。虽然否定、嘲笑、解构也许有它的某种合理性,但是爱的艺术才是通往永恒的阳光之途。 Ⅲ 小说早已成为创作与阅读的重要载体。小说是人与世界、万物、他者、内心关系的展开,描写的都是关于各种距离的斗争,是对爱的缺失、迷误、力度、理想的表现。它向我们吐露爱之艺术的讯息,而爱的艺术自然要涉及爱情。 我们往往是在爱情中开始真正学习爱的艺术。在爱情中,你将深切地体会到自我与对象,肉体与灵魂,内部与外界,现实与梦想,俗心与觉悟的距离。为了对抗这些距离,你是否陷入过狂热的偏执或者颓废的虚无? 擅长解构的思想家洞察了人类精神的困境:人们往往无法对抗距离,距离宛如宿命,捉弄我们的世界与人生。譬如罗兰·巴特,就曾在《恋人絮语》中判决人们注定在情爱之海中漂泊,永远达不到彼岸。 在他看来,爱情不过是恋人迷失其中的一番感受,几多思绪,诸般情境。恋人爱上的只是他心中期待的爱情,并非真实的情偶。如此的错爱,必然导致爱情的消褪和失败。于是,我们注定像瓦格纳笔下的漂泊的荷兰人一样,被魔鬼惩罚终年在大海上游荡,不找到一个忠贞爱他的女子,永不罢休。 诚然,互爱如此艰难,不唯爱情,常人之间的互爱更是艰难。然而你却有机会在互爱的失败中反思自己,先学会自爱,然后可以爱人。不懂得真正的爱,如何能遇到爱的知音?爱过是一种幸福,错过是一种磨砺,真爱是永恒期待。 其实,在瓦格纳的歌剧中,那个漂泊的荷兰人最终打破魔咒,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怀疑信仰的人得不到真正的信仰,不相信爱情的人得不到真正的爱情。不管生活使你失去了什么,请记住:彼岸一定有灯塔,永远遥望灯塔之光,直到某一天你也变成了它。 以上所言,仅只是我通过写作某部小说思考到的,并非意味着先有这般思想,后有我的小说。 2011年12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