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理与提纲24

　　每篇文章长与短，定要层次清楚，条理清晰。什么是条理？有系统的秩序排列。我们先缩小范围来看，因为条理可以指序列，任何序列都是一种条理，乱七八糟的序列自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条理。范围缩小，我们就可以把条理限定为清晰的或说可取的一组。

　　什么是清晰？一种是与客观事物的条理相合。比如记事，事是按时间先后的顺序排列的，依照这个顺序写，大到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小到某一个人的传记，甚至更小到一天的日记，都会显得条理清晰。又如介绍地理情况，东、西、南、北、中，从某一点说起由此及彼，也是客观存在的，依照这类客观情况写，大到介绍全国的情况，如史书的《地理志》，小到一间房子的布置，也都会显得条理清晰。时间、空间之外，所有客观事物，包括心理状态，都有它本身的排列情况，虽然未必像时间、空间那样明显，我们写它，只要能够抓住它的排列情况，照样画葫芦，就会显得条理清晰。

　　这样说，条理是来自客观，对不对？也对也不对。对，因为如刚才所说。不对，理由比较复杂。

　　（1）客观事物的条理，要通过主观，成为"思路"的条理，才能写到纸上，成为文章。

　　（2）即使客观事物有明显的条理，思路也可以使它变，有时甚至最好有所变，然后写到纸上，成为文章。大家都熟悉的是记事作品中常用倒叙和插叙，这条理显然不是来自客观事物，而是来自主观思路。

　　（3）有不少事物，或说想写的内容，并不像时间、空间那样有明显的条理，可是写到纸上，也有条理，这条理自然是从思路来。就作文的实践说，思路的条理更直接，更重要。当然，同时也要记住，这思路的条理不是无源之水，是有客观事物的条理作为基础的。思路，由此及彼，有规律。一个人无论怎样想入非非，总不能使野马跑到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在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学识不同，甚至同一个人，片刻间的心情都不同。

　　譬如说，甲是农民，由秋风想到收获，乙是诗人，由秋风想到"一年不易"；同一个人，此时由春雨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彼时由春雨想到"好雨知时节"，都是顺其自然，没有高下之分。这所谓没有高下之分，是就演变时的顺其自然说的。

　　如果就其作为文章的胚胎说，不同的思路是有高下之分的。举极端的例说，一种，可能忽此忽彼，像是常常断了联系，总起来又漫无边际，不成体系；一种，思路的各部分，演变得合情理，联系得很紧凑，总起来看是个整体。显然，照样写在纸上，前一种不成文理，因为思路没有条理；后一种成文理，因为思路有条理。总之思路，作为文章的胚胎，怎样演变算有条理，怎样演变算没有条理，需要经常锻炼，仔细捉摸，逐渐减少错误和不妥，以期到相当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依照这个条理写，能够把想表达的内容表达得清楚、确切、简约、完整；依照这个条理写，读者能够毫不费力地了解作者的原意。有条理的思路，写到纸上，成为文章，一方面满足了作者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了读者的要求，主要是说因为它满足了作文的要求：在人与人之间成功地传达了思想感情。

　　可是表达同一种思想感情，理论上可用的条理很多很多，譬如有甲、乙、丙、丁，哪种方法最好，就要看能不能毫无遗憾地传达思想感情。

　　其次，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一种条理，总可以百尺竿头，总不会是顶天的，十全十美的。因为思路，受构思者才力的限制，学力的限制，某特定时间的心情的限制，这样形成的条理，虽然不能不说是以理智为基础，却多多少少有碰运气的意味，一碰就碰上最好的，这种可能也是很少的。

　　因此，作文，下笔之前思路的条理，我们要求的不必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大体可用的。或说可以改进，或说还有待于改进。怎么改进？一种常用而有效的办法是先写提纲。提纲可以有助于思路的条理，使之明晰，使之渐臻于完善。

　　可是下笔之前，思路的明晰程度可以不同。譬如头脑中有时候只有主旨；有时候，不只主旨明确，内容的要点也有大致的轮廓；还有时候，想得多而细致，连开头、结尾以及段落的安排都有了拟定的格局。因为要看写文章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文章。譬如鲁迅先生写杂感，下笔之前的思路情况应该属于第一种，但这是鲁迅先生，至于一般人，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

　　我们谈作文，主要是就初学立论，想得多而细致，形成篇章结构的蓝图，只装在头脑中也无不可；但总不如拿出来，使它固定在文字上，就是说，写成提纲。理由之一可以避免模糊以至遗忘；之二，文字比头脑里的思路明晰，比较容易组成合用的体系；之三，写下来，放一放，可以用过些时候的思路来审查，改进，以求更合用。

　　写提纲，可详可略，一种是只写内容的要点，以及文意的大致安排；或者只写内容的要点，连文意的安排，哪些先说，哪些后说，都留待动笔的时候相机处理。一种是不只写明内容的要点，还写明表述此内容的篇章结构的具体安排，如由哪里说起，中间怎样转折、过渡、联系，最后怎样收束等等。就初学者来说，以细目式的为好。（1）可以锻炼思路，使之细密，也就是培养编写腹稿的本领，有时应急时即使不写提纲也可以下笔成章；（2）写成文章，内容和表达都可以比较有把握；（3）动笔的时候不至于盲人走生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4）提纲细，构思时想到的一些精采的意思、措词等也可以记下来，那就不至于有好兵器而作战时没有用上等等。

　　写提纲，如课堂作文，限定两课时交卷，写这类提纲，要聚精会神，快中求细致，也不容许反复修改。其次，不急于写，譬如计画写一种专著，写提纲，时间甚至可以长到超过一年；短的，一两天或三五天。总之，只要不是刻不容缓，那就容许时间可以放到长一些。那么如何选择时间，原则是头脑清醒的时候比已经精疲力尽的时候好；其次修改，原则是次数多比次数少好。一个人，不管思想多么细密，过些时候，再思，总可以发现不足的地方；何况初写与再思之间，还可能看到有关的文章，听到有关的议论，受到启发，那就更宜于修改，以求接近完善。

　　至于如何修改，一是量的增减，应说而没写上的，补，可以不说而写上的，删；二是次序的调整，即前后的移动。有时在成文的过程中还要修改。为什么？因为文是思想感情的精粹化、条理化，在成文的过程中，原来思路的粗糙、不足、混杂等缺点必然要显露出来，有缺点，当然要改动，甚至大改动。

　　我们都知道，初学作文，不少人看见题目，苦于无话可说，或有些模糊的意思，不知从何说起。如果说这是一种病态，那治病的良药就是锻炼思路，使之有物并有条理。思路条理的形成，要靠多方面的条件；就作文说，写提纲是个很重要的条件，或说很有效的办法。其实又不只对于初学，就是非初学，先写提纲也可以避免缺漏、轻重失宜、次序混乱等缺点。总之，这是费力不多而确有实效的办法，凡是有志为文而没有这种习惯的人都应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