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窗外的阳光已经从许久未洗的窗帘缝里刺眼地照了进来。我有点不甘心，我的美梦才刚开始，就要被迫起来。屋外走廊上不断的有人穿着拖鞋走过的声音，我是如此地讨厌那些能发出巨大声响的鞋子，所以睡在我身旁的姑娘们从来都不穿高跟鞋，无论她们爱穿与否。

我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忽然身旁的姑娘也从梦里惊醒，问道：“天亮了么？”

我没有搭理她，自顾自穿上衣服和裤子，然后掏出五百放在了桌子上。

“你要走了么？”她从床上蹦下来。

我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钱就房子桌子上，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她没穿衣服就走了过来，靠着洗手间的门，语气显得很不满地说道：“你就这么把我丢这里了？你以为我是出来卖的嘛？”

我依然没有搭理，开始挤牙膏刷牙。

“你到是说话呀！”她声音开始变大了。

我漱完口，拿起毛巾擦了一下脸，转过身道：“那你想怎么样？跟我走？”

她直直地盯着我，过了半晌，说：“我要跟你走。”

我说：“那给你五分钟，五分钟之后我在楼下等你，我不喜欢姑娘打扮一下还浪费我一两个小时的。”

她忙嬉皮笑脸道：“好！”

这就是我们私奔的开始。我原本以为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旅行，但是没想到在旅行开始之前我居然还要带着一个只在床上认识了一晚的姑娘。

生活总是如此，总是在你要开始之前然后很突然地阻止你说这样不行，必须要带上什么。所以无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在开始之前，总是需要带上什么，无论是身理的还是精神的。

四分钟之后姑娘如约钻进了我的车里。这是第一次有姑娘坐在我车子的副驾驶位置上。我忽然觉得内心激荡和澎湃。

在我还没有车子的时候，我总是对我的副驾驶位置将来要坐着怎么样一个人而充满各种想象，我甚至一度意淫到有个日本女星坐在上面。

但无论这样的想法是否成立，现在坐在上面的姑娘并没有让我感到很厌烦。我觉得起码还处在我当年想象的范围之内。我能接受的范围总是很宽泛。

人有时候必须要接受这样宽泛的接受范围。因为接受范围一旦狭隘，不是成了傻子就是成了疯子。我不傻，也不想疯。

姑娘也显得很兴奋，一边将手里的一个赭石色皮包扔到后座上，一边问道：“我们去哪？”

我有些犹豫，我觉得我不能告诉她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觉得在姑娘的面前我应该要时刻保持有主见的情况，否则我觉得自己很没有形象。

我顿了一下，说道：“你最希望我们去哪？”

姑娘缓缓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拿主意吧，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挂了一档，左脚缓缓放松离合器道：“那行，那我们先去吃饭。”

姑娘说：“那我们去哪吃？”

我说：“等我们过了那边的高架，然后下高架的时候我们就下车找家饭店去吃。”

她连忙点头说好。

沿着小城一条造的极其随心所欲的省道，拐过了两个红绿灯之后，我们上了高架。但没有开出多远，我们的车被迫堵在了高架上。

我从车上下来，此时高架的下面是一条正在施工的铁路。我瞧了一眼，觉得有点头晕，心想我怎么好像有点恐高。然后我缩回脑袋，往高架的尽头望去，此时在视野的尽头，正冒着一股浓烟，我猜想那里肯定发生了巨大的交通事故。

我对着车里的姑娘说：“给我根烟，估计我们要在这里等很久了。”

姑娘在车里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自己抽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烟说：“你饿不饿？”

她说：“还行，但希望不要太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前面估计发生爆炸了，正冒烟呢？”

姑娘推开车门也打算出来，我连忙制止说：“你别出来，你穿这么暴露，要是暴露了多尴尬，别人还真以为你卖的。”

姑娘说：“我就过去问问警察看什么情况。”

我说：“得了得了，你还是待车里吧，警察看到你这样都想犯罪了。”

姑娘说：“我这衣服有这么暴露吗？”

我看着她的超短裙说：“表面不暴露那才是真暴露。”

她关上车门说：“那你说怎么办？要是堵一天的话我们岂不是饿死？”

我迎着高架上满面的清风开玩笑道：“那要不这样，我们点外卖吧？”

姑娘顿时就被我雷到了，她笑说：“那还是算了，估计他们过来也堵着。”

我很快抽完烟，重新钻进车里，道：“那我们在这干嘛？你看，现在我们身后也都是车了，退回去都不行了。”

她说：“那我们还是步行吧。”

我说：“步行？不行！”

她有点懵了。

我说：“太远了，走不到底的，除非我们现在从这里跳下去。”

她说：“那算了。诶，对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的么？”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是啊，有的。”

她问：“那她人呢？”

我看着高架尽头已经冒起的浓烟道：“不知道。”

她问：“你爱她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令人发笑。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姑娘无比简单，我笑说：“没有爱不爱的。”

她说：“怎么会没有爱不爱，难道你不爱她你们就能好了？”

姑娘们总是对爱情抱有极其美好的想法，而男人们对于爱情总是或多或少地掺杂着龌龊的想法。我说：“反正事都有了，何必在意事前的事呢？”

她觉得我很无趣，转头望向车外。

我说：“你问这干嘛？”

她说：“我觉得你们男人都这样，不负责任。”

我笑笑，打开车子的收音机，道：“其实也不是不负责任，也不是怕负责任，就是觉得还没到这个负责任的地步。”

她关上刚出来声音的收音机道：“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到了负责任的地步？非得连孩子都出来？”

我说：“那也不见得。不过你看，你不是一样跟着我么？”

她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别整天把自己搞得跟怨妇一样，咱们这也不是偷情，我们虽然没合法，但也从来没犯过法。”

她岔开话题道：“我饿了。”

我有点被她的这个新话题搞得有点错乱，说道：“那怎么办？要不……”

话音未落，前面的车子忽然启动了。

中

我的车子跟着车流缓缓地下了高架。经过事故现场的时候我才从发现原来之前看到的烟雾原来只是故事现场旁边一个卖烧烤的不小心点燃了旁边的一堆杂草而已。而事故的真正原因是有人要从高架上往下跳准备寻死。

但死亡终究不是被寻的，死亡是会主动来寻的。在那个准备寻死的人站在高架上犹豫不决的时候，过往的一辆装满石料的重型货车帮他找到了死亡。然后警车和救护车很快赶到了现场。

我只是觉得这个货车的司机很冤枉，他其实是无形中帮了一个正在犹豫是否要轻生的人做了一个决定而已。但现在的法律终究不允许给别人乱出主意，所以司机被迫要负上责任。

姑娘看着车窗外还在处理现场的警察，对我说道：“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高深了，我说：“这个你得问人类学家，不过我估计人类学家也不知道，你可能得问上帝。”

姑娘转过头，从我嘴里取下一根刚点的烟，抽了几口，又还给了我。

我说：“你要抽烟干什么老拿我的。你自己点不就行了？”

她说：“我还不习惯抽完整只。”

我笑笑，升了一个档位之后，向着朝阳的东方缓缓前行。

高架下来之后往东约莫前行了三公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家饭店。

我将车停在路边，但是管停车的老头告诉我必须要将车停进来，否则被交警看到要罚款的。我说我停进来不是还要交停车费的嘛。他说那你觉得停车费划算还是罚款划算？我忖度了一下，毅然将车停在路边。老头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念念有词。

然后我和姑娘进了饭店。

进去后发现饭店已经客满。我们左右为难，我于是只好让他们弄几个小菜打包带走。饭店的厨师动作很利索，很快就弄完了菜。我和姑娘都很惊讶，这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烧菜那么快的厨师。我甚至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只是将冷菜放微波炉暖了一下。

我们拎着食物从饭店出来，一个交警此时正在往我的车上贴条子。而一旁的老头，正翘着二郎腿，抽着红塔山，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很无奈，跟姑娘说我们先找个草坪去解决一下食物。姑娘说那车子怎么办。

我说：“交警会帮我看着的。这个时代什么都不好，就这点特别好，只要出了问题，大家都会帮你看得很紧。”

那一天我们的整个生活除了吃饭，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的。

姑娘在吃饱喝足之后一直问我要去哪里。但我始终都不能告诉她我究竟要去哪里。

我的内心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迫使我不断地向着各种陌生的地方前行，并且乐此不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想过要定下来，但是我没有能过做到。因为我还没有一个愿意一辈子跟着我的姑娘，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甚至我都没有一个稳定的住所。唯一稳定的就是我的这辆车。我遇见过无数的陌生人，去过无数的陌生城市，只有它永远在我的脚下，任凭我左拐右转，从不怨言。我很欣慰，我觉得纵然我这一生都没有稳定的生活，但起码有一台稳定的机器一直跟着我，虽然它偶尔也闹脾气，但却从来不会离开我。

我曾经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像我的这台机器一样。但是，这只是“希望”，希望总比现实遥远。

我对姑娘说，其实你跟着我是个错误的决定。

姑娘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是一个能依靠的人。

她说，我知道的。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她说，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苦笑。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她说，忘了。

我说，怎么不找个人结婚？其实能依靠的人还是多的。

她说，结过一次了。

我有点惊讶，放慢车速，问，那怎么……？

她笑说，在我们结婚第十天的时候，他外面的女人告诉他有孩子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她的叙述，心想他妈的这个经历怎么那么像现在电视里恶俗的家庭伦理剧。我问，那你们有孩子了么？

她说，我没告诉他我也有孩子了。

我问，那后来呢？

她说，后来我就一个人出来了。

我问，那孩子呢？

她说，出生后不久就给扔了。

我诧异道，怎么给扔了？不会死了吧？

她说，或许死了吧，或者被什么人领养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心想怎么有这么一个当妈的。

过了良久，姑娘说，所以我说你们男人都不负责任。

我问，那他有没有找过你？

她摇头说，没有，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问，那你们现在还不算正式离婚？还是合法夫妻？

她说，不是，我们没有登记过。

我“哦”了一下，说，那就好，免得搞得我像是那什么一样……

她笑笑，说，这还不都一样。

我问，我们去哪？

她说，不是你一直开着车么？随便去哪。

我看着渐渐四合的夜幕，说，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她笑说，真的假的？

我说，真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上我车。

她笑说，我还以为这是一个交换。

我问，什么交换？

她说，床和车的交换啊……

我顿时领悟，“噢”了很长一声。

在这一声很长的“噢”里，我又想起了我的这么久以来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姑娘，姑娘对于我而言就和车油一样，虽然是必需的，但总是要加了再加，从来没有一个能用长久的。

纵使在我青春年华情窦初开的年代里，我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记忆，我觉得一切都很平淡，朋友也好，姑娘也罢。

我这一生仿佛注定就是一个需要不断流离的一生。我总是不能满足现在的环境和处境。我总是希望能到更加崭新的地方，看到更加生疏和奇怪的东西。

但是现在。我决定带上身边的姑娘。我觉得无论我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感情，但我必须带上她，这不是出于一种责任，也不是处于一种无聊，而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呼唤。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在将来的路上，我将怎么样照顾她。这是我最纠结的地方。但我已经下了决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我总不能将她放在半路。

虽然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觉得我起码不能做坏人。

姑娘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以后你跟着我，万一碰到了你孩子该怎么办？

她笑笑，说，连我都不认识我的孩子，而且跟你一点都没关系。

我说，那不行，万一到时候真的碰到了的话，就说是我的。

她看了我一眼，笑说，你还是别逞能了，你不是这种人。

我斩钉截铁说，不，我现在就是这种人。

她依然淡淡地笑笑，说，那成。

我努力地握着方向盘，眼前北方的极星终于在辽远的夜空里出现。这是一个晴朗的夜空。明天或许也不会下雨。我想。

下

这是我故事的一个结尾。作为一个结尾，我觉得总是需要一些充满教育意义的言辞来总结和抒发。但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抒发的，一如我身旁的姑娘，在整个旅程甚至都还没有过半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疲倦下了车。

这事让我唏嘘了很久，她是一个好姑娘，或者说原本是一个好姑娘。但我没能好好把握，或者说她没给我机会把握。但我并不遗憾，我猜想在旅途的结尾，总归会有一个姑娘，趴在我的车窗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然后告诉我哪里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

但我其实一直没有目的，我只是想找一个能给我目的的人。但这一路上遇见的所有的人，都只是作为我旅程里的一个过客，没有能够相伴始终。我表示很无奈。

我猜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其实人生原本应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我们总是希望能够人为的、自觉的，让自己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否则在老死的时候才能觉得无愧于自己。但一生无憾的人毕竟不多，大家都是带着遗憾和悲伤离开，笑到最后的，也终究会哭上一场。人生总归不能圆满。

我总是在旅途里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的狗、我的姑娘、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和我的陌生人们。我猜想在他们没法见到我的时间里，究竟多久才会忽然想到我这个人的存在。我猜想我的狗肯定是第一个想到我的，因为没有了我，它终究会被饿死。而我的姑娘，我猜想她只会在适合的时候才能想到我。我对爱情总是不能抱着很好的态度和希望。我觉得我的姑娘不能太喜欢我，否则万一哪天我消失了，那么对她肯定是一种打击，内心的打击总是比饿肚子的打击大。而我的朋友和家人们，我觉得如果有一天发现我忽然消失了，那么他们必定会很失望，并且不断地在人群里询问，但只是询问，无法寻找。而至于那些陌生人，我猜想他们将依然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倾听一位忽然消失的人的消息。如同我们看到新闻里的惨剧，然后叹一口气表示社会黑暗人心难测之类的。

想到这，我就会很失望。

我的失望并不来自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存在的念想，而是对我自己本身思想的一个失望。无论是自己的思想和别人的思想，我们终究难以掌握，像是捧在手里的液态水，无法捏紧。

人生充满别离。有些人注定了要在你的生活里充当过客，而有些人注定要在你的生活里浓妆淡抹地划上几笔。你无法预知未来的道路上会遇见什么样的人，或许今天的过客，明天就会是你生命里的另一个主角。但在今天，你终究无法得知。你只能随波逐流，最多只能咳嗽几声，让别人误以为你得了肺结核还是怎么的，然后才开始渐渐注意你。但你终究不能加快今天的脚步，而明天的脚步也终究会来到。

在这旅途上，我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我的车开始在半途抛锚，但很快就能启动。走走停停，我猜想我的目的地很快就会到达，因为只要车子一停，那么我下车后的那片土地很可能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保持着随时到达目的地的心态，安然地看着远方，并且一如既往地踩着油门，直到油尽灯枯人老珠黄永垂不朽为止。

而关于我车门外的风景，那些门外的情情爱爱们，我只能作为我旅途里的风景，可以留念，可以想念，但总归不能带走。所以，且让一切随遇而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