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中秋节，我去探望姥姥，和她相见的时候，她因不慎摔了一跤，已经卧床不起了。看见我坐在她的床头和她聊天，姥姥拉着我的手，不禁孩子一般的啜泣起来。那一刻我很能理解她老人家内心凄凉的心境。在人生的暮年，身体稍有些不适，难免会对自己已经有限的生命时间，以及身边的亲人，心生太多的留恋和感伤。我没有用多余的话去劝慰她，轻轻地帮她捋齐额前有些散乱的花白头发，依偎在她的身边，安静的听她絮叨。在姥姥的家里陪伴了她两天，看到平日里，舅舅姨妈们把姥姥伺候的很周全，尽管留恋，还是很放心的离开了，临别时，姥姥哭着说，这次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看着她恋恋不舍得神态，我就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中，黏贴在她床头的电话机上，告诉她，如果想念我了，就给我打电话聊天。从那以后，心里揣着这份惦记和挂牵，在外奔忙，姥姥电话那头的声音，总会在我和她彼此间的思念中，亲切而温暖的常伴着我。

     我和姥姥的感情很深，我的童年时光是在她的身边度过。

     还记得在我年纪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由于家庭的变故，，妈妈就把我送到了姥姥的家里去抚养。妈妈放下我要走的那一刻，我抓着她的衣襟，哭着不愿放开，姥姥便抱起我，在村口的小路上，边溜达边给我讲起很多有趣的事情，转移我和她的生疏以及对妈妈的想念。我听着姥姥讲的故事，哽咽着趴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睡着了，也从此开始了我依偎在她怀抱里童年岁月。

     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农民们过着集体农庄式的生活。大家在一起抱团劳作，依靠家里人力的多少，来挣取工分，为小家庭换取吃饭的口粮。那时的姥姥还在壮年，和村里的所有乡亲们一起，辛勤耕耘在一个个周而复始的寒来暑往里，日子过得清苦而淡静。

      姥姥家乡的村口有棵大柳树，粗大虬韧的树干和繁茂幽密的枝脉，映证着它历经沧桑的年轮，大柳树并不挺拔，敦实的树身上长满了隆起的树皮疙瘩，使得我那个年龄的顽皮孩子们，总能很轻易的蹬着树皮疙瘩便爬到树上去，大柳树最顶端的一根枝杈间绑着一个扩音大喇叭，每天的清晨中午和晚上它都会很清亮的广播起来，有时歌唱嘹亮的革命歌曲；有时播放村外世界的旧事新闻，当然更多的是传达村长的喊话--内容多是：严肃谦恭的宣讲上级会议精神；方言土话里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嘻骂怠工懒惰者，装模作样而又不失几分真诚的表扬劳动积极分子。挨了批评的人，会偷偷的对着大喇叭跺脚捶胸的回骂几句，以宣泄愤怒和不满；受了表扬的的人，会围着锅台得意地哼起样板戏曲调来；姥姥最喜欢听新闻，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每当到了播放的时刻，就竖起耳朵，呵斥孩子们不要吵闹，免得搅了她的兴致。大广播的声音给偏僻而枯寂的村落增添了太多的声色和情调。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启蒙着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

      姥姥的每个清晨，都是在大广播洪亮的革命进行曲响起的时候开始的，天刚蒙蒙亮，她就小心翼翼的起床，恐怕惊醒依偎在她身边，还在熟睡的我。去为舅舅姨妈们准备早饭。要是到了春种和秋收的季节，简单的早饭之后，姥姥便会和姥爷一起把农具装进木制的平板车厢里，然后再在车厢的一角铺上干燥而柔软的老麦草，让我坐在上面。拉着平板车颠簸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汇入到下地耕作的人流中。清晨的阳光和着大柳树上广播里的革命口号，使得乡亲们行进的身姿总是显得那样的昂扬，说笑声回荡在广阔的田野上空。姥姥和乡亲们在庄稼地里劳动，我就在田间地头的沟壑中；树林里玩耍，在乡野繁芜的草青野花香里，在人们忙碌的身影穿梭间，享受着我童年生活的惬意时光。

      当夕阳沉落的只剩下浸染在暮色里的玄眼霞光，大喇叭播放的收工号声，随着村落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在田野阡陌间萦绕的辰光，劳动了一天的乡亲们，便急匆匆的往家赶，累乏的身影，没有了清晨下地时轻松说笑的底气，偶尔会有稀稀拉拉的人语，远远近近的传来，伴着拖拉机的突突声和牛马低沉的吟叫，漂浮在暮色渐退得昏暗里，整个天地间，犹似一幅重彩的水墨剪影。每天的这个时刻，我都会和大人们一样，带着他们劳作我玩耍的疲惫，在平板车厢中老麦草柔软干香的气息里睡着，一觉醒来，或是在晚饭飘香的饭桌旁；或是在深夜姥姥沉睡的怀抱里。

      姥姥家的庭院坐落在村后的一个角落，左邻右舍在搭檐接巷，高矮交错中参差不齐的排列，房前屋后都是深浅纵横的池塘，各种各样的树木掩映其中，疏密无序的小树林里杂木混生，有挺拔葱郁的白杨树；有竣廋干削的刺槐；有凌俏玲珑的楝树，还有更多至今我也辨不清名字的树种，自生自灭的肆意生长在一个个四季交替的冷暖变换中。到了夏天，姥姥家的整个庭院，都被院墙外树木的荫影罩盖着，每当夜幕降临，村外稻田里的蛙声和着院墙外树林里的虫鸣鸟叫，鼓噪着三伏天夜晚的闷热，姥姥全家和村里的乡亲们一起，都会到池塘边的树林里去乘凉，享受一份白天辛苦劳作之余，难得的片刻清闲。那时的舅舅和姨妈都还是中学生，大人们在唠家常的时候，他（她）们就在林子外的池塘边，跟着村口大柳树上的喇叭里传来的曲调放声歌唱，在歌声中抒发着那个时代人们心灵中特有的纯真向往。我在她（他）们中间调皮捣乱，还会跟着他们的歌声，唧唧歪歪乱叫，我的出现总会搅了她们歌唱的兴奋，顷刻间，都憨憨的笑着散开去。深夜里，大家就在树林中自制的木质软绳床上睡去，鼾声四起。我趴在姥姥的怀抱里；在姥姥轻摇蒲扇的风凉中；在黑漆漆的树林深处；望着林外夜空里的光亮，想象着已经分离了太久的妈妈的摸样。

     寒冷的冬季是一年之中最漫长农闲季节，村里的男人们依然没有休息的权利，没完没了的挖河铺路劳务派工，大都在这个季节开始。村庄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妇女们会在那些天气晴朗，有温暖阳光照射的午后，或三五成群；或一人独坐，在闲言碎语中翻飞着手中灵巧的针线，纳鞋底套棉衣。庭院外的树木凋敝干枯的只剩下残叶飘零的枝杆，偶尔会有一只鸟儿从枝条的缝隙间轻轻掠过，惊引大群小憩在枝头的倦鸟阵阵飞起。我就喜欢在这样的时刻里，仰望着天空奔跑，心儿随着冬鸟划动的翅膀一起飞翔，当我奔跑的身影，让姥姥看不见的时候，就总会在她唸爱的呼唤声中，返回到她的身边。童年时代的我就像姥姥手中放飞的风筝，她的呼唤声就是牵着我的线，使我总也跑不出她怜爱的视野。最喜欢在困倦的时候，趴在姥姥被太阳光照晒的温热而柔软的棉裤腿上，听着她手中纳鞋底的麻线，来回穿梭中的呲呲声，乖乖的打盹。

     幼年时代的我，在姥姥家乡的田野边玩耍，在池塘里洗澡，树林中流连，在庭院前奔跑，依偎在姥姥温暖的怀抱中，在一个个烟云般飘逝的日子里无忧无虑的成长。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来接我回去的时候，以至于我对她是那样的陌生，躲在姥姥的背后不愿出来，和姥姥的分别犹如我恋恋不舍的被妈妈送来时一样，哭着呼喊着姥姥，目送着她跟了一程又一程，渐停渐远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妈妈带我回去的路途上。此后的岁月里，我为了上学，工作四处奔波，和姥姥的相见的机会，越来越稀疏，时光闪回过往映像中的姥姥，也渐渐的苍老了。

     今年春节临近前的日子，姥姥在给我电话时的声音里，便充满了急切的语气，她又在盼望这一年中难得的团聚机会了。尽管在和姥姥日常的通话中，已经知道姥姥康复的很好了，可在探望她的路途上，一颗心还是忐忑不安，揣测不出她现在的状况。行色匆匆里只想能快点见到她。

     到姥姥家的时候是个好天气。太阳光在冬日寒洌的气息中，散发着弱弱的温暖，照耀着新年到来前的乡村，贴春联的日子还没有到来，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已经迫不及待的响起。村路上赶街的人群熙熙攘攘，祥和快乐的神情荡漾在丰盛年货的飘香里。姥姥的家乡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很难找到从前的模样，和我们身边所有中国农村的变化一样，在新旧景象悄然变迁中，记忆中的家园，让久别的游子们，感觉着熟悉而陌生。或许在不经意间就会迷忘了自己的家门，有玩耍的孩子从身边忽闪而过，仿佛再现我童年的身影，带我寻找归家的路。姥姥的院落依旧，坐在家门口等待我到来的姥姥，在那一刻里，把自己拾掇的整齐而洁净，拉着她的手，苍老孱弱的姥姥飘忽而蹒跚的随着我挪步前行，在堂屋门檐下的太阳地里，扶姥姥躺在藤椅上，我坐着矮凳，依如我儿时的姿态一样端坐她的腿边，听他反复絮叨着上次和我分别后之后，在她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闲情琐事，亲切而又温馨。姥姥的院落虽经几度翻修，但还保存着原来的形状，院墙外的池塘和树林早已在几十年的变迁中痕迹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有序的道路和楼房，舅舅和姨妈很早就想把姥姥接到家里去住，好方便照顾她，只是她不愿意离开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家院，这儿的老宅子里，有她对过往岁月的深深念想，屋里的旧家什都在她的经久触摸中，仿佛生化了灵性，总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自动跳跃到她苍老昏花的眼跟前来。姥爷早些年已经故去了，此后的时光里，偌大的院落中只有姥姥一个人在朝升暮落间徘徊的身影，衣食无忧的今天，她太多的是精神上的孤寂。被她养大的孩子能来到她的身边，不需要太多语言的聊慰，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让她注视着；抚摸着；想象着在她身边成长的年年岁岁里的画面。已近四十岁的我和九十岁的姥姥，依偎在童年时光里曾经有过的，眼前这个冬日温暖阳光里的情景，在她早已不再年轻；不再清澈的眼神中--那个被她哺育过的幼小生命，在墙根边；在廊檐下，在过门旁玩耍奔跑的影像，凝聚在那一刻的相见里，抬头对望姥姥慈祥的目光，不觉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

                                                                             朱遇完成于2011年3月6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