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我不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写作。” ——阿兰•罗伯—格里耶 法国著名的新小说派文学大师罗伯—格里耶把世界与人生理解为永恒的迷宫。而他的创作,作为理解和呈现世界与人心的方式,则又为世人布下了一座座风景诡秘的文学迷宫。无论是作为小说大师,还是天才电影导演,罗伯—格里耶一次次地给法国20世纪文学带来热门话题,制造轰动效应。 1961年,他与阿兰•雷奈合作完成的影片《去年在马里安巴》不仅轰动了法国,而且迅速风靡全世界,当年即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大奖,被誉为法国新小说与新浪潮电影的完美结合。罗伯—格里耶后来发表的同名电影小说也已成了电影文学的经典。 《去年在马里安巴》讲述了这样一个令人费解的故事。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少`妇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在某疗养地的旅馆里萍水相逢。男人说女人假装认不出自己,其实他们二人去年就已经相识了,并且约定今年在这里见面,女人现在正在等他。少`妇起初以为男子是在开一个有趣的玩笑,一面听一面微笑着否认。后来男子开始讲述某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性关系,以及女人送给他的白色手镯,让他一年后来此相聚,一起私奔。女子大为震惊,非常害怕,坚决地否认。男子便讲述各种细节,拿出手镯、女子照片等各种证据,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一再地要求女子同他一起离开。女子经过拒绝、哀求,最后终于答应男子一同逃走。但直到二人逃离,全剧结束,少`妇也始终没有正式承认过去年曾和陌生男子相识,发生关系,约定今年一起私奔的事。于是,读者和电影的观众们困惑不解:这位少`妇去年到底有没有在马里安巴和那个陌生的男人见过面?如果他们根本就素不相识,少`妇为什么最后同意和他一起逃走呢? 其实,罗伯—格里耶并无意讲述一个情节完整,逻辑清晰的桃色故事,否则这部电影就与一般的通俗文学没有什么差异了。罗伯—格里耶是欲通过一个扑朔迷离,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说令人不安的故事,唤起沉睡于日常生活和固有观念的人们心中的惊讶之情。这种惊讶之情将可能导致某种对世界、对生活、对人性的形而上的沉思。因此,罗伯—格里耶有意在全剧中营造了充满隐喻象征的神秘氛围。 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以旅馆为中心的封闭空间里。这是一个有着许多空荡荡的客厅,碰来碰去总是墙、镜子或者门,仆人们雕像般僵硬不动,到处寂静无声或者窃窃私语的迷宫般的巨大旅馆。在这个旅馆里,偶尔能听见各种各样影子般一闪而现的人物杂乱无章却又充满隐喻的对话。在男女主人公正式出场之前,另一个男子同另一个女子说了这样的话:“这些窃窃私语比沉默不语更糟糕,您把我圈在里边。这日子过得比死还要难受,我们并肩生活在这里,您和我,就像两口棺材,肩并肩埋在僵死不动的花园底下的两口棺材。”世界仿佛这个迷宫般空寂的巨大旅馆一样冷漠,人们生活在一起却彼此隔膜,仿佛被旅馆里那些无所不在的墙壁隔开一样。这正是一个上帝死后人间陷入一片情感的荒芜的失乐园的影像。 一个陌生人(男主人公)从一个客厅闲逛到另一个客厅,看到处处皆是大理石制品、圆柱、灰墁的花枝图案、镀金护壁、塑像、奢华而凄凉的巴洛克风格装饰。有的客厅空荡无人,有的客厅济济一堂。人们好像在梦中一般认真而漠然地进行纸牌游戏,上流社会的舞会,空无内容的谈话,或者手枪射击。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一次次地回到那个年轻女子的身上(女主人公)。罗伯—格里耶在剧本的作者导言中提示我们说,这座旅馆跟外界隔绝,好似一所监狱。而那女人也许是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还有生气的美貌女囚徒。 在这个孤寂世界的迷宫里,在这个人间的失乐园,忽然到来的陌生男子到底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倘若细心留意他和少`妇的对话,我们就会发现两个人根本就不曾相识,一切都是男人编造的骗局。男子起初说第一次看到女人是在弗雷德里克巴花园里,当女子说她从来就没有到过弗雷德里克巴时,男子便说:“那么也许在别处,在卡尔斯塔,在马里安巴,或在巴顿萨沙——或干脆就在这儿,在这个客厅里。”女人问:“您是谁?”男子答:“您知道的。”女人又问:“您叫什么名字?”男子则答:“这无关紧要。”谈到去年一起共度的那个夜晚时,女人说自己从来没有过白浴衣,男子便改说是“全身上下披着白绣纱”。男子提供的写有少`妇姓名首字母M的白手镯其实很多地方都能买到,那张少`妇的照片因为背景模糊,根本无法确认拍摄时间。一切都不足以证明他们相识过。实际上,陌生的男子是根据当场的情形,临时发挥,编造故事,把现实和想像,去年和现在交融在一起,为少`妇虚构一段过去,提供一个未来,创造一种自由,引诱她冲破现在沉闷生活的束缚,同他一起出走。 所以陌生男子提供的故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他只是促使少`妇离开的一个借口,关键是看陌生男子的情感能不能打动和蛊惑她。少`妇起初不愿意离开她已习惯的虚假而安逸的天地,这个天地的代表是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她的丈夫或者监护人。内心的冲突使女主人公的精神产生了悲剧性的幻觉:强`奸、谋`害、自`杀……其后,她突然让步了。罗伯—格里耶说,实际上她早已让步了,“这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心心相印的故事,一个追求,另一个抵制,但最后结合在一起,好像早就如此似的。”电影在少`妇同陌生的男人离开旅馆的时候结束。那么他们离开旅馆之后将会如何呢?全剧的最后,是陌生男子通过画外音说出的这样一段独白: “这个旅馆的大花园是一种法国式的花园,没有树,没有花,没有任何种植物……乍一接触,好像不会迷路的……而现在您正在迷路,在这静静的黑夜里,单独一人跟着我永远迷失方向。” 罗伯—格里耶提示说:“在这之后,她好像接受成为陌生人所期待的人物,跟他一起出走,去寻找某种东西,某种尚不可名状的东西,某种别有天地的东西:爱情、诗境、自由……或许死亡……”这是关于一个女人的迷宫与逃亡的故事,逃亡之后是自由还是另一个迷宫,罗伯—格里耶把继续思考的权利留给了读者和观众。 关于电影的名称,罗伯—格里耶说:“其实没有什么去年,马里安巴在地图上也不存在。”也许,马里安巴在人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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