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行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哎呀!--"又是一阵猛然跌宕。这一路车程,让我这个少出远门的少爷遭了不少罪:"外婆,你到底吃不吃得消?" 外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从头到尾都没嗯哼一下,也很少说话,只是有人问起时勉强应几声,看得出她比谁都辛苦。 坐后座的外公倒却很精神,一路上只顾着跟舅妈东拉西扯,嘴一直没停过。这会儿见外婆实在辛苦便拍了拍她:"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我这儿没那么抖。" "不用。" 外公兴高采烈地拉住我:"再有一个多钟头就到了。一会儿见了大舅舅尽管热情些,你小时候人家还专门来抱过你呢!" 外婆笑了笑:"他哪还记得,抛开那次,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百无聊奈的我忽然心血来潮,问道:"对了,上次回老家扫墓,为什么都没见大舅?他也算是外公你们李家的正统啊?" 外公楞了楞,口拙了,倒是外婆苦笑道:"你大舅舅这人比较倔。" "你大舅退休以后,整天就搞些算命占卜之类的事。一本正经的,说起来就断不了茬。"舅妈接过话茬补充道。 "这跟扫墓又啥关系?给自己爸妈烧几柱香还不该啊?"我不解地问。 外婆撑起身,吃力地往上挪了一些,欲言又止,看得出一脸倦容的她并不想多说什么。 在驾驶座的舅舅也闲不住的口了,道:"哼,他现在哪个也信不得,他咋算就咋是了!" 外公无奈地摇了摇头,靠了下来,终于肯好好闭目眼神了。 车路还在颠簸,一会儿又渐趋平坦,天色也从烈日高悬渐转低沉...... 我们这次是为大舅六十大寿而来,大舅定居富顺,自己驱车也需几小时车程。由于地处偏僻,路段崎岖,所以等到了大舅家已是傍晚。 富顺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木瓦楼,石板路,酒店,面馆,四下民风淳朴,屋宇俨然。游走在镇上,我留意到了一间快打烊的理发店,老板是位中年大伯,正和一个娃儿忙着盖门板呢。 "这儿也算是个镇吧?大舅舅就住这儿啊?这儿没楼房么?"我搀着外婆,一面看,一个劲儿地问。 外公笑道:"我也很多年没来过了,这儿比以前好多了,倒是要到城里才有楼房。" "那我们这两天就住这儿啊?要不去城里找间好点儿的旅馆也好啊!"我摇了摇外婆的手:"你晓得我最怕蚊子了。" 话刚落音,就引来舅舅不屑的一瞥。一向最迁就我的外婆也会心地笑道:"没吃过苦,正好体验一下,呵呵。" "就让蚊子多叮几下又咋了?板眼多!"舅妈也开始调侃起来。 "住得下的话就住呗,大不了多点几盘蚊香!"我是个很不愿远足的人,就算换一张床,短时间内也会辗转难眠。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事以至此还能咋办呢。 到了大舅家,是大舅娘热腾腾地跑出来接待了我们。他们家虽然也是木瓦建筑,但总算看起来比外面的要阔气些。屋外还有片空地,被他们用墙砖围了起来,算是前院吧。此刻已是宾客满座,推杯换盏的纵然不可胜数,还有斗地主,搓麻将的,应该全是来贺寿的亲戚吧。 外婆、外公先是忙着和大舅娘寒暄了好一阵,一路进屋。 "你们先坐,芳芳快给七公七婆倒水!林诠还在屋里,你们没赶上晌午,他念了几次,我去叫,先坐啊!"在这么多亲戚中,外公、外婆算是辈分最高的,纵然受到了上宾的款待。话刚落音,一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花白的平头,面黄肌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老光镜。 "林诠!"外公喊道,有些激动不已,脱口而出时已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又是一阵热闹的寒暄,我们被大舅引到他的书房。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隔间,采光十分不好,还有一股子很浓的烟熏味,令人颇感压抑。在书桌后紧紧凑凑地并列挤置了两个书柜,我匆匆扫视了一眼,尽是些占卜算卦之类的书籍,以小册子居多。书桌上也堆放了满满三叠杂书,一盏台灯,一个竹烟筒,一块一尘不染的罗盘。 "这是虎子吧?"一不留神,大舅已站在我面前,微笑地打量着我。 "这就是大舅舅,你一岁多的时候还抱过你呢!还记得么,快叫!"外公忙引荐道。 我礼貌地朝大舅点了点头:"大舅好。" 大舅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遍,颇感欣慰:"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是上大学了吧?" "是啊,明年毕业。"外婆接口道。 大舅脸上泛起红晕,鼓励地按住我的肩:"对的!那时我看这娃儿就是文昌星转世,当时我咋说来着,他上大学是铁板上订钉的事!" 外公附和道:"你的名字还是人家大舅帮忙给起的呢!" "现在新身份证上还用的是那个‘隅'吧?"大舅关切地问。 我点了点头,大舅得意地往后一挺,颇有白衣卿相之貌:"就是要坚持用这名,等到你用到三十岁就晓得其中的奥妙了!" 我勉为其难笑了笑,转身朝墙上挂着的二胡走去。大舅似乎感觉我对他一本正经的说辞不敢兴趣,便尾随而来,继续侃侃而谈:"我以前给你算过,你一直用这名,到了三十岁以后就会有很多发小财的机会,发了小财就有就会发大财,有了大财才能一节一节小官儿、大官儿往上登,你看那些做官的,哪个不是有身价的?看那大街上,有人老远就招手:‘嗳!某某经理,某某老板儿!'有句古话说‘贫在闹市无人问'。"大舅唯一有神的就是他那对眸子,说话间一放一收,隐匿着强烈的固执,看来是一个一定要和他人彻底争个输赢的急性子,再加上他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还真有几分老夫子的迂腐。 我忍不住转身问:"大舅舅,您算的这些都有根据么?以前您算过的都是百试百灵的么?" 外公瞪了我一眼:"这也是种兴趣嘛!"可大舅却没顾忌外公话中缓解尴尬的用意,他先前的矜持和长辈的风范统统都放了下来,颇为不满地转身朝他的书柜一摆手:"我退休这么多年,这些书我敢说摸透了,你就算去寺里算,也不外乎如此!现在你们城里买房、结婚都要测风水,选日子,还有专门的建筑风水师,风水学我更是了如指掌!这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学到了终身受益!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占卜。" 我不屑一笑,并不想和大舅争,可大舅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更像是在说教,场面越发尴尬。 到了晚上,屋前院里依旧热闹不减。四邻隔壁的娃儿打打闹闹都来串门,烦躁不堪。吃晚饭时,我没去给大舅舅敬酒,饭后便陪外公、外婆一道出门闲逛。一路上,一向好动不好静的外公显得格外冷漠,特别对我,像有一大堆不满都憋在心里。 "喝凉粉么?咱们去前面坐一下吧。"我提议。 外婆点了点头:"你想吃就吃吧。" "你们吃,先回去了。"说罢,外公调头踅回,我也无话可说。 回去时,看看手机,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过了,但屋前大院仍旧灯火通明。喝酒的,一副副面红耳赤的模样;打牌的,一张张深思熟虑的脸,一切都还澄浸在超越时空的喜悦中难以自拔。外婆很快被大舅娘叫了去,大舅房里灯一直亮着,准是在和外公班荆道故。累了一整天,我早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蒙头大睡。最后被安排在一间小客屋里,虽不算清静,但那夜还算凑合。 迷迷糊糊经历了一场零乱的梦,我睡眼惺忪出屋找厕所。前院总算安分了,唯留此起彼伏的蛐蛐在低吟。穿过大院,路过大舅书房时,发现里面还没灭灯,昏昏的,淡淡的隔着窗帘。月光雪一样的洒下,霜一样的白,屋里传出低沉沉的谈笑声。 "这年子刚办了一间咨询所,时不时有人来问卦,没事的时候就在哪儿吹吹牛,喝喝茶,还算清闲自在吧!我也不是为钱,反正镇上也经常有人来问卦,这样也好,反正退了休大事没有,这些书我也看透了,没啥好做的。" "听慧开说你平时火气不小,跟四邻隔壁也不咋搞得拢,你要放开心啊!" "一些俗人的想法,我还能老放心上?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跟你和七娘也算了一篇,这儿,你看看。总的来说你们接下来三年都挺顺,没啥大事儿,但还是会有一些小劫,特别是你,你看,这篇是给你算的,在明年正月间禁去水泽充裕之处,禁去西南方向,你要切忌!......" 出门时,我没带手机,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没想到外公和大舅这么能聊,不过相隔五六年,像要把前世今生的成年老事都一股脑地说一遍。大舅开口不离命啊卦,都几十岁的人了,整天说把这个研读透了,那个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为何难以看透?老子也说:"道可道非常道",要是谁的一生都被某人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那他还能待在人间么?实在荒唐可笑,我反感,更无言以对,难为了外公这个马克思主义者居然还能破天荒的和他秉烛畅谈,这完全是血浓于水的人情啊!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外公还没起床,舅舅、舅妈也出去闲逛了。本来外婆想找大舅好好叙一叙,但听大舅娘说清早就有人把大舅叫了去,说可以带着我们去小镇南边的一个远亲家找。 我们几经转折,终于在离远亲屋后不远处的一块坟包前找到了大舅,大舅正手托罗盘一丝不苟地对着坟头喃喃自语。站在旁边的两名村妇忧心忡忡,看到我们来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轻声问舅娘:"大舅这是在干吗?"舅娘欲言又止,像也搞不清状况,倒是那个年长的村妇靠了过来,道:"这阵子我老是梦到他爷爷,昨晚上他爷爷又托梦给我,说他很不舒服,说他旁边躺着个人跟他抢东西,我们清明烧去的钱他没有收到。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来找你们家林诠给咱看看,要不然我这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话刚落音,严峻的大舅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们一阵,像是在整理思绪,接着说:"你记得胡老说那个人是躺在他左还是右,还是其他方向?" 眉头紧锁的中年村妇思寻了半晌,还是举棋不定:"不记得了,好像没有提,是梦嘛,我也不晓得咋的,也没问。" "有啥不对么?"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妇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看这坟没啥异常。"大舅若有所思地说。 大舅娘忙凑了上来插嘴道:"林诠都说没事那就没事了,做梦的事也别太当真。" 大舅白眼一瞪,没好生气地问:"你把七娘他们带这儿来干啥?" "林诠啊,我是想找你单独聊会儿。"外婆解释道:"这么多年没见,可你一晚上没睡,今天又这么早出门儿,我没事做,就叫慧开带咱们出来走走,顺便来这儿看看。" "七娘,不如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一会儿。昨儿个人太多,都没顾上您和七叔,待会儿我回来再陪您和七叔好好聊,啊?"大舅的态度骤然客气了不少。说罢,他转身对两名村妇解释道:"是这样的,既然胡老托梦给你,也不是一两次,说明这事儿并不是荒山遇鬼--空穴来风。" "那,那该咋办呢?"两名村妇异口同声问道。 大舅默默向左走去,我们尾随其后。 "就这儿!"走了一会,大舅骤然停步,所有人也都跟着嘎然而止:"就是它!"大舅舅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处坟堆,一手托着罗盘,另一支手则对着罗盘指指画画,又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说教。他说的那些实在太玄乎深奥,我既难以明白,也懒得明白。只看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两个村妇时不时点点头,可总有一种云里雾里的疑惑,倒是他的最后一句,把众人都怔住了--迁坟。 "一定要迁了才着数么?" 大舅斩钉截铁地点头道:"要不给他们家商量下,让他们迁,实在不行就只得你们迁了。不然对双方都没好处。贻害到子孙就更不好了。" 那个年轻的村妇短暂的思索了一阵,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回去跟咱爸商量一下--"话没过半,年长村妇双手一拍,急得眼泪团团转:"我们迁不得!" "为啥呀?" "不为啥,说不能就不能!"那老村妇毫不让步:"这是咱家唯一一块宝地!他爷在世的时候就留下来,而且临走的时候指定就要在这儿落葬,这说迁就迁,不会落出更大的篓子?" 大舅上前道:"这样的话,就只能是和他们家人商量了。这事不小,胡老已经托梦来了,如果是钱能解决,花多一点儿也是值的。" "要是谈崩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以后咋处啊?"年轻村妇左右为难,年长的村妇亦一筹莫展。 我实在不愿再看下去,想先行离开,其实是将自己心里的不满和嘲讽故意做给大舅看。或许是看在外婆的面上,大舅收起了罗盘,又匆匆地交代了一番,和我们一道折回。 一路上,大舅脸色极臭,还时不时冲大舅娘发火:"不好好招待七娘,带着七娘乱跑啥呀你?七娘腿脚本来就不方便,你这么大人了,咋就--" "我咋了我?你几十岁人了,一大早别人一叫一咕噜出去了,这又算啥?"大舅娘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还好有外婆在,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个怎样的天翻地覆。外婆叫我先跟大舅娘回去,她让大舅扶着她慢慢走,晚一点回来。似乎是要跟大舅单独谈些事,多一个人在场不方便,我和大舅娘只得从命先回了。 今夜不似昨往,风不清,云不淡,月也不圆。小镇像个蒸笼,闷热得扩散不开,人的心情也似这般愁郁难抒。 大舅是和外婆一道回来的,但两人进屋后便不欢而散。特别是大舅,呆在他那"桑拿屋"里连晚饭也没和我们同桌。后来听说是和外婆为上次大舅没去上祖坟的事谈崩了...... 夜已深,人已静。一道哀怨的旋律如暮色中缕缕青丝,单调,暗淡。原来彻夜难眠的人,又何止我一个。 是《二泉映月》。大舅伛偻的身躯在惨淡的残月下备显沧桑。辛酸了一辈子的手臂,僵硬地晃动着,曲调由怨转悲,如泣如诉,越显低沉,如盘丝般沁没在茫茫心海中。 斑驳的月若即若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云层中,寥落的疏星不堪追忆,亦悄然隐退。那种排山倒海的心潮夹杂着悲愤直通九霄,穹庐为之更显阔大,却留不住只言片语。远方愁云,迷迷浮山,无限伤感......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外公吃过早饭便和大舅一道出了门。我陪着外婆在大舅娘屋里闲谈。在闲谈中,大舅娘不断旁敲侧击为昨天的事向外婆赔不是,外婆虽不会放在心上,但眉宇间却还是纠结着一缕难言的愁绪:"这也不能怪他,阿花和阿仁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就是,对哪个打击都大,可是也不能怪是祖上的坟不好啊!"大舅娘倍感无奈:"阿花、阿仁......难道对我打击就不大么?可这就是天意啊!能怪哪个?更别说把责任怪到祖宗身上!林诠这次真是太糊涂了!" 外婆拍着大舅娘,感同身受地安慰着:"哪个遇到这样的事都很难熬,你们能熬过来,也算不容易啊......别跟林诠吵,想想,好在阿仁还是个健全人,现在不是啥都讲一技之长么?只要能走出来,前途不用说。" 大舅娘转眼看着我,用一种有苦难言的神色。她清瘦的脸,让我感到一缕苦涩正涌上心头,更或许是一阵催泪的怜悯油然而生。不知为何,我有些不敢正视她。 "虎子,玩儿好了么?这次你们来得急,舅娘也没啥好招待的,要不多留几天,让舅娘好好陪你们?" 我立马摇头,婉言谢绝道:"下次吧,有机会我再陪外婆外公来看您和大舅,或者以后我有车了随时都可以来,呵呵!" 大舅娘沉默了半晌,抬起头,苦涩地翘起单薄的唇:"虎子,你们大学生肯定不会信你大舅那些。" 外婆轻叹着摇了摇头,流露出无限惋惜:"他也是个苦命人啊......" "对的。"大舅娘接过话茬,失落之余道出了或许是埋在心头好多年,无处倾述的苦:"你别看这远的近的都来找你大舅算这算那,其实......他们的命,咋会有你大舅苦!" 说话间,大舅娘布满血色的水灵灵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那个锈迹斑斑的秋千架:"你晓不晓得......我花花那会儿最喜欢坐在秋千上看书的......从小她成绩就很好,不劳人操心,很爱读书......" 月淡云也淡,风骤起,卷起满地残花败叶,穿越了时空的鉄架,早已不在的秋千仿佛又在这一刻,随记忆长河缓缓摆荡起来。还有个小女孩儿--"咯咯咯咯,呵呵!"--一转眼,菡萏香消,秋千上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依然如此端详,宁静。交叉的两腿间放着一个画夹,顾盼之间,仍有挥之不去的童真-- "啊--!"那姑娘猛地一掀,将大舅娘端来的药打翻:"我不会做,哪个教我?教教我!!我做了三天,求求哪个来教教我!!" 大舅舅闻声冲了进来,见老泪纵横的舅娘惊悚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二话没说抓起那姑娘便按倒在床上,那姑娘的双手紧紧捏着一本练习册,像比她生命还重要。 "阿花!你再折腾有啥用啊?你没考上,你哥考上了,这是天意!咱也不指望你去读啥大学,你就安安分分过日子吧!"大舅娘抹着泪说。 大舅使尽手段也没能扯出她手中的那本小小练习册,她歇斯底里地撕吼,四邻隔壁早已习惯,没人来看热闹,更没人来帮忙。 "为啥--我尽力了!我尽力了!!我要上大学!我要考上!!"-- 日子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举步维艰,那姑娘被五花大绑地塞在被遗忘的旮旯里,每天只能用一种极为木讷、悲恨交织的眼神呆呆地瞪着为她送来一日三餐的父母...... 月黑风高的那一刻,殷红的暗流从她身体四周扩散开来,淌向她梦寐以求而终无到达的尽头-- "阿花!"大舅娘扑在血肉模糊的女儿身上,百身何赎!自阿花从高空飞向另一个国度时,那轮秋千亦伴着凉月永远地静止在了那瞬间...... 不知过了多少年,秋千被卸了下来,鉄架正好当做晾晒衣服或辣椒、肉类的地方。阿花的大哥,如今大舅老两口唯一的儿子常年在外地打工。他省吃俭用,能挤出点钱便往家里寄。或许是碰到了好时机,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家政公司,大舅时逢退休,拿着儿子挣来的钱扩建了房子,提前为儿子隔出了即将派上用场的新房。大舅娘每天都会和老街坊们聊上好一阵,特别爱和那些爱做媒牵线的人搭讪。 之后,阿仁大哥的公司没了,他的几个合伙兄弟合股将他坑下了地狱。那夜的狂欢,酒醉醒来后,犹如晴天霹雳。从此以后,阿仁大哥再也不敢正视面目全非的自己,不知何去何从。两次自尽,又两次被大舅两口奋不顾身地拉了回来。要活着就要担得起比过去更为沉重担子,付出更加艰辛的代价,他不得不再一次投身异地,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忘记在那新房中余香未散的一切......
"姓李的,狗日的!--狗日的格老子滚出来!" 清晨,一阵低俗不堪的污言秽语将众人赶了出来。当我三两下套上裤子赶出去时,客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除了自家人外,多数大概是隔邻的吧。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舅舅和与之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不速之客身上。那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青年,油黄的脸上鼓鼓地凸出两颗血丝浓郁的眼,这架势像要活活把人给吞了。 怒不可遏的年轻人,直挺挺地指着大舅,用尽了三教九流之语歇斯底里地骂了一通后方才抖露来意:"你他娘的,就你三俩句话要咱们迁坟,要迁你狗日的迁你老子的去!" "对不起!对不起!"二舅娘捂着胸挡在他们之间,一连说了七个抱歉。 "呸--!"气势汹汹的年轻人仍就不依不饶且越战越勇敢,终于另搪塞良久的大舅愤然开口:"我这是为胡老家好,也为你们好!这坟地相冲不是我造成的,实实在在就这样!是胡老媳妇、他老伴儿来找我替她们看一看,我只是据实跟她们说而已!" "你算个求!"青年朝大舅狠狠啐道,并一把抓起大舅的衣领,众人也难以劝解:"昨儿个他胡家来叫我们迁坟,问要多少钱?钱?老子要一千万!给吗?给不给!!"大舅被他狠狠地撕扯着,本就蹒跚的腿如今一折腾,瘫了下来。大舅娘、外公、外婆乱了手脚一拥而上将他搂住。大舅娘一把地推开大个子,忍无可忍,吼道:"你吃错药了--滚!"说罢,随手操起扫帚挺了上去,外婆、外公忙在后劝阻,二舅娘怒气不减,斥道:"就算林诠说错了!不迁就不迁,说一句话你会少块儿肉?!你平时就没这儿那儿的鬼扯过?" "呵!"那小伙子把袖一扁,朝众邻一阵冷嘲热讽,口齿极为恶劣:"我鬼扯?至少我现在有儿有女,上有老爹、老母!你们呢?你男的这么有本事,咋就算不到你一儿一女一死一残的命啊?--啊?笑话!" 大舅娘震住了,整个变成了一尊濒临崩溃的蜡人。大舅眼中充斥着滚滚暗潮,下颚像中风般战栗。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却更为嚣张跋扈、变本加厉,欲将他内心涌起的那股愤恨一股脑喷到极点:"我老娘愁了一通夜!咱家那口子恨不得昨晚就把我推到你们家问问你个狼心狗肺的到底存的是啥心!你算,你他娘的要算就再算算你俩口子的忌日,再不够就算算你儿子的忌日,死法!咋样?算得出来不?哈哈哈!别没事儿就拿别人当棒槌!" "啊--!--啊!!!"一转眼,大舅已经骑在了那人身上,劈头盖脑地和那人纠打在一块儿,但却占不了上风,三两下就被那青年反骑在身上。外公、外婆吓在一旁心急如焚,只得求助于大舅娘赶紧想办法平息争端,不想大舅娘二话没说从厨房提出菜刀冲向二人!本是看热闹的众相邻终于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他们一拥而上,没多大功夫就将大舅娘手中的利器夺了去,纠结不休的大舅与青年也被强行拆开。 总算平息了眼前一触即发的悲剧,但或许是因为过度惊惧,事后大舅变傻了,只是眼睁睁地楞着神儿,嘴唇、脸颊全都褪去色彩,像一个虚脱后,残剩意志的人。大舅娘哭得肝肠寸断,外婆也哭了,外公、舅舅,舅妈都没吃过晚饭。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我们又在富顺多呆了一天。这一晚,我反倒很疲倦,不知不觉中似乎又隐约听见那段熟悉、凄凉的旋律,若即若离,但却异常尖锐,断断续续,没几句就被呜咽的午夜所淹没。 岁月如诗,如水,亦如梦,今夜应该没有月吧,不知道。乱红、秋千,残月、罗盘,眼泪、清泉、流水,好像还有阿炳,那些稍纵即逝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在无声无息的时空中随梦而逝...... 第二天,大舅仍没有出过屋。但因为大家各自的工作,我们都不能再逗留。吃过晚饭,我们一行人都上了车,大舅娘一个劲儿把一些土产往车上送。 "行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外婆、外公推搪着,舅舅发动了油门。在这一刻,我愣愣地望着大舅书房那扇密不透风的窗,对他,心里似乎还有一些话没有讲完,不过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些什么,心酸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那窗户就是当年阿仁大哥新房的那扇,经历了,褪色了,物也非,人亦非...... 我们就要出发时,大舅终于肯走出来,步履依旧蹒跚,脸色依旧苍白消瘦。接触时,他刻意回避众人的眼神,把那两张写有外公、外婆运势的纸条随土产塞了进来,固执地转身而回,又回到他那件阴郁的书屋,继续在永无止境的阴影中冥行擿埴。 天边的火烧云翻滚涌动,渐渐沉了下来。成群飞鸟划过天际正往西去。在这个绿肥红瘦的季节,总会给人留下淡淡的忧伤。与来时唯一不同的,是那绚烂多姿、千变万化的晚霞,时稠时淡,恍若霓裳。 风抚过我们来时的路,此刻又要送我们归去,道路如来时般颠簸,却少了来时的抱怨和欢声闲谈。外公、外婆依偎在一起双双入眠,舅妈也许也一样吧。我呆呆地看着漫天风沙,不知自己在楞什么,屁股依然被颠得麻木不仁,不知还要挨多久,也不想知道。在一条必经之路面前,我没有选择,先知与后知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趁现在,太阳西斜的时候,好好的去欣赏,去品味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境...... 2010年6月5日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