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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刚开始改革开放,文艺上的许多禁区被陆续打破,作为海外文学的一部分,港台文学也随之开禁,象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林海音等非反共的作家相继被介绍给大陆读者。看惯了《艳阳天》、《大刀记》这样红色作品的眼睛,咋一接触脱离了“主旋律”的灰色作品,惊奇得象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失去的金铃子》是台湾女作家聂华苓的代表作,也是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写于1960年,并以连载的方式,首发于台湾《联合报》。作品发表后,当即在台湾引起轰动,在短短几年里,此书再版数次。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推出大陆版,封面是宝蓝底,小白装饰花居中,简洁而大方。我书柜里所存的正是这一版。 聂华苓出生于大陆,二十四岁后移居台湾,十五年后又迁居美国爱荷华,因此她以《三生三世》作为自己自传的题目。除了这本《失去的金铃子》外,她还著有《桑青与桃红》、《葛藤》、《翡翠猫》、《梦谷集》、《千山外,水长流》等作品。八十年代她曾与丈夫安格尔在美国爱荷华共同主持国际写作计划,许多大陆作家受邀造访,成为当年华语文坛的一大盛事。 记得当年这本书是与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一起买的,初读的印象是:《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浓烈得如酒,而《失去的金铃子》淡淡得象茶。但在后一本中有少许隐晦的性的描写,这对青春期的少男是有着莫大的诱惑的。如今的书柜里,《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不知何时不“见”了,而《失去的金铃子》却并未“失去”,它穿过喧嚣的岁月,静静卧在书柜的角落里。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不复杂,描写的是抗战时期一个在外读书的少女返回故乡的一段经历和见闻——山村故土的一些平平常常的人,一些简简单单的事。但在聂华苓的笔下,少女暗恋的情怀,守节女子的苦涩,妻妾之间的争斗,女性向往自由的憧憬,被一一细腻地、舒缓地展现出来,象一幅写意的山水画,素淡而隽永。而暗喻着少女情怀的金铃子的轻唱,好象一根金丝,柔柔地隐现在全书中,不仅成为小说暗伏的主线,更使得整个故事情节披上了一缕诗意的薄纱。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独白的叙事手法,“我”即中心人物十八岁少女苓子。她对中年男人尹之舅舅的暗恋,从懵懂的好感到羞涩的表白,从欲盖弥彰的掩饰到由爱生恨的逆反,以及少女对婚后生活的好奇,作者的笔触细致入微,动人心弦。 在自己有限的阅读中,对少女青涩的初恋心理的刻画,似乎没有哪一本小说能与这本《失去的金铃子》比肩的。或许因为作者身为女性,又是第一人称独白的叙事手法,使得作品更多注入作者自己真切的心理路程,因此也就格外逼真动人了。作品发表后,有许多读者问“苓子”是否为作者自己,聂华苓的回答很巧妙:“苓子是我吗?不是我!她只是我创造的。但是,苓子也是我!因为我曾经年轻过”。 小说的另一个亮点是风情绰约的巧姨,这个仅比苓子大五岁的寡妇,在烟鬼丈夫死后,挽起拘谨的小髻,鬓角偎着一朵服服帖帖的小白绒花,在婆家低眉顺眼地做着守节的寡妇。然而,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望,使得她与医生杨尹之偷偷相爱。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偷情故事,但作者却将它描写得十分美丽,眉眼传情,书鸿往来,深情缠绵,直至东窗事发时男人的决断和女性的软弱,故事的凄美令人唏嘘感叹。 有人说男人是政治动物,而女人是感情动物。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即使是风花雪夜,寄情山水,也总忘不了感时忧国;而在女性作家的笔下,实际生活的琐碎感受显然更重要,她们更关注日常生活底层的细节。在这本女性小说里,作者对纳妾,生育,逃婚,打牌,丧礼,直至女人间的闲话是非、勾心斗角等生活细节的描摹,就远胜过烽火连天的战争社会背景。这确实是另一个角度的真实——中国传统女性的生活,不被社会重视,但却无比真实的存在着,并默默支撑着这个喧嚣的社会。 一个好的故事自然不应缺乏必要的戏剧冲突,但过于凸显或硬造某些冲突,则会使故事显得虚假。如现在的某些作品,故事冲突与人物性格总觉得接不上碴,或由于铺垫不足,有生拉硬拽之感。而这部写于六十年代的台湾小说,叙事平缓而流畅,象一道清清的溪流,安静得不动声色。而故事里隐藏的冲突有如溪底影影绰绰的卵石,隐现于水面的波影下,真实而不突兀,确实是一杯值得回味的好茶。 《失去的金铃子》这种鲜明的艺术特色,深刻的人性剖析,女性心理的细致描写,使它有理由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只是不知道除了我书柜里的这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八零版外,大陆以后还有没有其它的版本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聂华苓——这位才华横溢的海外女作家,她今年应该有八十四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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