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下的书刊真是买不起了,薄薄的一本小书也得几张大团结,对于我这样的非受迫性读书人来说,同样市场化了的,孩子高昂的择校费显然比买书更要紧。闲来无事,积习难除,翻翻书架上的旧书,不失是一种消愁解闷的良药。或许由于世事沧桑,心境有异,旧书也能读出新体会来。 前些日子整理书柜,在一堆旧杂志中发现了一本三十年代左联的《前哨》,装祯古雅,质地陈旧,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左联五烈士的遗照是细心地逐张粘贴于书中。 《前哨》是左联的机关刊物,1931年4月25日创刊,第一期为“纪念战死者专号”,后面改名为《文学导报》,鲁迅、冯雪峰等编辑,1931年11月15日出版第8期后停刊。但我手里这一本却是合订本,八期全部在内。看印张、照片粘贴及合集目录编排,却又不象影印本,难道当年还出过合订本?这有待方家释疑了。 对这本书的收藏,我似乎没有什么印象,幸好在扉页的一角发现一行小字:1986。6。22购于岛城,这才隐约忆起,那时在青岛参加了几个古旧书市,似乎大包小卷地买了不少书。许多读书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买书时兴致勃勃,回家后则随手翻翻就撂下了。这本静卧书柜二十年的《前哨》,大约就是如此命运了。 这本《前哨》合订本最重要的是第一期“纪念战死者专号”,此刊是纪念被国民党秘密杀害的“左联”五作家——柔石、李伟森、胡也频、冯铿、殷夫及剧联演员宗晖的,上有鲁迅先生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柔石小传》等文章(署名L。S。),并刊出死难烈士的照片、传略和遗作等。而后面的几期则主要刊登有关“左联”的宣言、决议、启事等文件和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等国外组织、社团对中国革命的声援消息等。鲁迅先生的这两篇文章后被收入《二心集》——为反讽国民党文人讥讽他加入左联,成为贰臣而起的书名。 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文中,鲁迅先生以少有的直笔,抨击秘密杀害左翼文人的独裁当局,宣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文章的用语很直接,用词也极革命化,与他惯有的杂文风格有显著差异——显示出“遵将令”的一面。刊物出版后很快被禁。 对于鲁迅先生后期(1930年)的加入左联,不仅在当年受到了右翼文人的嘲笑,现在的许多学者也都颇不以为然,认为是一个瑕疵,是误入歧途,未能坚守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在当前一切向右转的大形势下,这种观点不足为奇,须知在最最革命的左倾时代,鲁迅先生的左转却是其最灿烂的一面。 “中庸之道”是中国古代圣人的追求,不左不右,不偏不倚,公正之态可掬,自然是做人的最佳状态。但目不斜视地走中线,还要做动作,翻筋斗,那难度就太大了。在女师大事件中标榜公正的闲话作家陈西滢先生,到三一八惨案时还是露出了马脚——为开枪屠杀请援学生的北洋政府曲辩;如今正倍受推崇的胡适之先生,其平和宽容的学风确让后人敬佩。但是,虽曾有“人/权”、“雷震”事件,他却毕竟与独裁的蒋家王朝相伴终生,后事也得以尽享党国哀荣。不必讳言,积极入世的文人学者都有其倾向性,所谓“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是不存在的。 其实,鲁迅先生就是一个体制外的、思想独立的文人,他自有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并不会未卜先知地去预测几十年后的情景,当然更不会象现在某些无德文人一样,今日左,明日右地跟着思潮打转转。后人居心叵测的颂扬或一孔之见的苛求,恰如鲁迅先生自己所说,斯人已去,或谬托知己,或是非蜂起,亦是一大悲哀罢了。 三十年代的蒋家王朝是一个腐败独裁的政权,而当时体制外的共产党却打出了“争取民主自由”的旗帜,因此追求进步的文人学者大都倾向于代表共产党的左翼,这是当时的民主潮流。鲁迅先生的左转是其思想发展的一个必然,以他的性格,很难想象他能与胡适之先生一样,与代表腐败和独裁的体制妥协。同情弱小的、体制外的共产党,与其“争取民主自由”的观念有共鸣,这是很自然的。现在的某些学人以党派几十年后的变化来苛求历史故人,颇有点刻舟求剑的味道。 另外,鲁迅先生的左转也并非是无原则的盲从,从他后期对左联党团书记周扬的“奴隶总管”的批评,到私下流露出的“革命成功后,或许去扫大街”的疑惑,无不显示出一个独立的、批判性的知识分子对党派集权倾向的高度警惕。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奴隶总管”们高奏凯歌,将鲁迅的学生、战友一个个打倒批臭,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鲁迅先生的左转与集权主义党派政治的巨大差异。 但是,刚加入左联的鲁迅确实热情很高,就以这本《前哨》为例,记得曾看过冯雪峰先生的一篇文章,忆及与鲁迅先生共编《前哨》第一期的情景,此刊的印刷颇费周折,而装订则在鲁迅先生家里,几人共同动手,烈士遗照是专门印刷的,然后逐本逐张地粘贴于书刊中,此中甘苦,可想而知。据说,此事完成后,鲁迅先生如释重负,当天即与冯雪峰夫妇、孩子及广平、海婴去照相馆留影纪念。 今天翻开这本已走入历史的《前哨》,读着鲁迅先生为纪念左联战友所写的文章,虽然也能感受到左倾或极革的流风,但对一个用逮捕、拘禁、秘密杀害持不同政见的文人作家的政权,进行指名道姓的痛斥,而且毫无胆怯之意,作为一个已经声誉卓著的文人,鲁迅先生的真情和勇敢还是很让我们后人敬佩的。相信即如今天对现状郁闷的学人学者,也同样应该感到震撼——说真话或批评政府,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需要良知和勇气的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