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店大门敞开,看着街上过往的人和车,店员们脸上表情澹泊。 外边的街景在季节中不停地转换,“国营建新商店”门楼上红漆刷过的几个大字经日晒雨淋,已是面目全非,陆离斑驳了。 如孩童的乳名,筒子店叫的顺口,时时挂在嘴边,学名建新商店反倒陌生了许多,想了许久,才会拍着大腿叫一声:你说的筒子店?绕了这一大弯子,那。敦不知乳名,学名来自同一个地方。 冬季是空旷的,因树上的枝叶已经萧条。筒子店门挂上了厚厚的棉帘,萧瑟的风,外泄的光阳统统被挡在了门外。风与光在门外旋着,好不容易寻了时机挤进筒子店内,但很快就被搡了出来,灰头土脸的。 清淡的生意如地面上的落叶,寥寥无几,即便有几片,也被刚起的风匆匆扫过,没了影踪。 粮票,布票,肉票,煤票,油票……但凡凭票供应的商品统统敞开了供应,只要口袋里有钞票,任你买。 拿着一沓没了用处的供应券,人们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来处置这些作废的票票?尚还犹豫,眼皮下的娃娃们一哄抢了去,你一张,我一张,散了,扮了过家家的车票。眼瞅着这一张张票票使命的终结,人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怅然。 如失宠的皇子,国营字号的门脸有了些不自在的尴尬,一时受了冷落,门庭清冷了许多。 小商小贩不知从何处涌出,门外紧声地吆喝:来买喽,来看喽。 不要脸的东西,大喊大吆喝。柜台后的每张嘴都是尖酸带刻薄的,骂人跟玩儿似的,不带眨眼睛的。 骂完了小贩,遂又添了句:哼!好酒不怕巷子深!店员操手站在柜台后,气焰已非了往日的倨傲,大有撒了气的皮球正一点点的往外漏着气的势态,国营商店店员的底气已是稍显不足了。 扳过手指算一算,除去主任,搬货的,看夜的老孙,算是店里唯一的男人了。他被店里的女人们呼过来,喝过去,像个溜溜瓶似的,谁叫他整介的在眼皮底下转。 柜台后的女人,个个是盏灯,盏盏不省油的灯。女皇们,老孙可是谁也惹不起。陪着笑脸听着骂,他乐意,犯贱呗。 强悍的女皇,也比家里那个粗俗的丫头强。瞧人家那脸子长的,细皮嫩肉,都能掐出把水来。老孙爱臆想,丫头的脸子就没法比了,像张打磨的纸,粗粗拉拉的硌应。 唉!谁叫咱娶了乡下婆娘,怪只怪老娘,早早给他订了娃娃亲,甩也甩不掉。那丫头再怎么捣饬也不能由鸡变成了凤凰。眼前不由浮起了老婆那张黝黑的脸,心里突的像似堵了一团气,赶紧抽了口旱烟袋,散开了。 黑夜里,筒子店内空落落地,人都走光了。 在一个角落里,晃动着一双贼亮的眼睛,不用说,那是老孙的,正支愣着警犬一样的耳朵,携着硕健的身体,在筒子店里四处地巡视,一切正常,而后那个身体一头扎进了软暄暄的地铺上,一夜筒子店鼾声未停。 打开店门,卸了门板,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老孙坐门沿抽口烟。对面早点铺刚刚捅开了炉火。他也算是街上最早起的人了。 旱烟味儿冲,抽着过瘾,老孙就爱这口。 忽想起了昨晚从化妆柜里挖出的一坨雪花膏,赶紧送家去,让乡下婆娘也香一香。 那个婆娘太会过日子了,平日舍不得花钱买。想想,老孙的心抽紧地疼。 卖化妆品的不缺雪花膏抹,卖糖的不缺糖吃,卖文具的不缺笔用,公家的东西,你拿我也拿。没大便宜占,小便宜总得占一占。 什么理都明白,可老孙就是心发慌,头冒汗,这事可是头一回干。草草的抽了两口烟,烟枪就往鞋底上磕了磕,锁了门,家去,不远,就几步地,雪花膏往桌上一撂什么没说又匆匆地赶回了。 拽条长凳坐门边上,翘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曲,等着来交班,今晚,我要闻完香香再来看夜,老孙心里美滋滋地。月末的一天,门板上粉笔写上了“盘点”两个字。店门打里闭上了,人在店里忙活着。买东西的急敲门,敲破了,也没人理。敲烦了,丢句“盘点,明天来。”腔不是个腔。 盘完了,店里的人心里都舒坦了。盘多了,没有人吭,盘少了,也没有人报。多的留着下回补漏,少的想法填上。办法有的是,称秤时,缺点斤短点两,报报坏帐,就都解决了,活人可不能让尿憋死了。月头和月末忙了点。 各柜的收入差不多,唯有布柜,淡了点。不订任务,落个清闲。 趴柜上,挨门的邻居来了,抱孩子扯件小褂,帮着算了下,三尺布两小褂,套起来裁不亏布,行,就扯两件吧。布拿手上,小孩儿丢柜台上,两人扯起了闲呱,一会扯到了东家,一会又提到了西家,女人,本就是话痨,说不完的话。 有买布的过来问:混纺布多少钱米? 甩个冷脸子:自己看,布条上有?接着话茬絮。买布的拽过布条,一看价,走了,嫌贵。 卖布的背后奚落了句:哼,没钱,净瞎问。 掉过头来接着扯闲呱,柜上的小孩儿可憋不住了,尿急,可他不会说话,只会吭吭地,当妈的只顾说话,早把孩子忘一边了,吭吭,“哗”这回没忍住了,一泡尿全撒布上了。 当妈的慌了神:死孩子,想尿尿也不吭一声,这可怎么办?揪下小孩儿,摞地上,啪啪给了两巴掌。小孩儿憋屈的直抽抽。 指着地上的小孩儿卖布的骂了句:小鬼孙。 把布取了散,抽出木板来,填进布卷的另一头,动作麻利的把尿湿的那片布卷进了进去,啪啪地卷着整着,裹的紧紧地,抱起来,塞上木架,重取了一卷布放在玻璃台面上。 行吗? 没事。 孩子的妈脸子如贴了块红布,滚烫滚烫的。正巧有人来买布,借着故她夹着孩子走了。一路上还在想着那卷尿湿的布。此时它正紧紧地夹在布卷里,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街角,相继推墙,筒子店因位置显赫,有碍城建,被推倒了,站在推倒的墙下,看了一眼筒子店,四间屋,东西南北,屋屋相通,化妆品,杂货柜在西,烟酒副食朝南,五金电器正东,布柜面北,像个筒子直直地矗在街心。 推倒的筒子店建成了广场,不知怎么了,每当我在置身繁华的广场中,总是感觉有点儿杂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