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摄氏八度》代序 作者:吴恩泽 应该有一些时日了,故乡几个颇俱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就在策划着出一本散文精选合集,意在检验自己在文学这条路上的坎坷足迹,并以此作为奉献给脚下这片宿命土地的一瓣心香。现在书藉终于面世,取名《摄氏八度》。这是一件值得创作者欣慰的事情,他们嘱我写几句话,我自然责无旁贷。 因为在所谓的文坛上曾经厮混了几日,对其间的酸甜苦辣也有过别人难以体会的切身感受,所以对文学已经被物欲挤压得如此不堪的当下,还有着对真善美作为化身的文学保持如此痴迷童心的人,作为过来的人,我在感动的同时,也对边远而贫瘠的土地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意与淡淡的忧伤。 其实,在我写下上面文字的时候,我就已经面对着窗外的景象久久地无端惆怅。城市的远处,是连绵的山冈与蜿蜒的小河,前面有袅袅的炊烟,近处是高高的草垛......依然是田园诗一般的景色,与一百年前相比应该并无二致。然而,生活在那时的人们,却像飘逝在无尽天边的尘埃那样,连同他们拥有的爱情、孤独、争斗以及责任,全都无影无踪了。想象着那时的人们,应该与现在的我们一样,像无法拒绝父母一样也无法拒绝故乡,但故乡的边鄙、蛮荒,甚至惊心动魄的贫穷,使灵魂无法安定的人们都别无选择地想到逃离。离乡背井在我们的故乡不是坏事,能走出去在钟鸣鼎食之地安身立命的人便是故乡的骄傲;就是那些永远走不出去的人其实也决不会从此安贫乐道,他们寄希望于死后巫师唱着哀婉的丧歌,把他们的灵魂沿着故乡的河水送往东方乐土。所有古歌、巫词像血液一样在后辈儿孙的血管里涌流,鼓动他们远离边缘和弱势,远离贫穷和落后。令人不解的是,远行的人们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除了战死沙场的之外,却又在后来全都重回到这块他们曾经那么厌恶的故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地域派生出来的传统力量,因为在我最崇敬的同乡大师沈从文先生墓前的一块石碑上就醒目着一条不容置喙的教谕:如果不战死沙场,就要返回故乡。 百年前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留存下来的唯有那些不知名的一代代歌手,凭借文学的形式,为后世复制了一幅幅灵魂的世界,五彩缤纷在意识与潜意识的空间与时间之中。 难怪有人说,人类永远不灭,就在于他们拥有宗教与文学。 后来常听人说,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是可以而且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摇篮。然而,在我有限的见识里,有史以来,除了一个沈从文(行政疆域又是将其划为湖南),这片土地上几乎就没有出现过比较经典的文学作品和伟大的作家,故乡基本可以界定为文学的一片荒凉幽谷。其实,仔细研究一下我们这片地域,虽说不上如何的惊世骇俗,但它那独行特立的地域和文化特色,也是颇叫人拍案称奇的。其一,它是高原和平原的结合部,是汉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的结合部。多元文化在这里碰撞、融合、呑并、升华,不正是所有地球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从杀戮走向和平的一个缩影么?其二,综观生活在这片地域的民族历史,他们那令世界所有民族为之震撼的万里迁徙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在这片边鄙地域里披荆斩棘的悲壮也悲怆的休养生息,难道不是整个地球人类引以为骄傲的事情吗?其三,当世界上的人类精英都在呼唤以"生态伦理"拯救人与自然的时候,我们这片无人所知的土地,从亿万斯年浮出海面那一刻起,生态伦理就是它对待所有生命的惟一宗旨。它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收容了曽经繁盛却在别地已经灭绝的动植物,比如金丝猴、华南虎、珙桐、紫薇树等。就凭以上几点,我们这片地域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就可以让世人刮目相看,就应该让文学艺术家为之呕心沥血。但是,我们却没有。不仅没有让世界为之动容的文字,似乎连歌手的踪迹也成了一片虚无漂缈。这不能不视为我们这片土地的悲哀,也不能不视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们的悲哀。 究竟是因为了什么? 文学的失败,归根结底是心灵的失败。也即是说,文学的最终成功在于心灵的成功。而地域性,则是每一颗完美或破碎心灵形成与塑造的关键所在。它几乎可以说就是心灵之河的源头。一个人一生下地来,他就被打上了地域的烙印,并且一辈子都将带着这种"地方"的隐痕,哪怕他浪迹天涯海角。而作为文化资源的地域性,只有一小部分是直观的、显现的,而大部分则是隐秘的、缄默的。它和一个人的关系,就好像与影子的关系一样,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俄罗斯作家别尔嘉耶夫曾谈到空间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他说,一望无际的空间在俄罗斯命运中具有巨大的意义。一方面,俄罗斯的灵魂被它那无边的冰雪压垮了,被淹没和溶解在这种刺骨的空旷里,所有的人都在它的面前感到了威压;另一方面,俄罗斯无垠的空间也保护了俄罗斯人,给了他们母性般的安全感。他指出:"这就是俄罗斯灵魂的地理学。"如果将一望无际的冰雪换成其它的象征,俄罗斯的灵魂地理学将与我们故乡的灵魂地理学何其相似乃尔。不同的是,俄罗斯涌现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家,那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而我们的故乡,则苍白得犹如我们苦难祖先的一脸菜色。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那就是我们在封建暴发户和资本强势集团的"主流"面前,与世界上大部分企望改变身份的穷人一样,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抹去地域加在我们身上的"耻辱印记"。而俄罗斯作家与世界上所有的伟大作家一样,则坚守住了地域的灵魂。在无边的苦难面前,他们都是索尔仁尼琴一样的作家,是生活的强人,是独行特立的思想者。 其实说白了,作家是那种对各种苦难特别敏感,特别不能忍受的人。面对着自然与强权所制造的苦难,他们表现时甚至是神经质,是放大镜,是歇斯底里的变态。当我们听鲁迅说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是一部"吃人"的历史时,当我们听萨德说人有受虐情结时,当我们听福柯把我们的世界描写成是监狱疯人院时......尽管我们心存疑虑,但是我们的心弦还是被触动了,我们早已麻木的灵魂也在作家那本质的真实力量面前震颤了。伟大的作家都是那种在极端点上提出真实追问的人。 这个世界上,真实是多么残酷,寻找生存的真实意义足以让尼采这样的天才发疯。 面对物欲主宰的世界,要成为一个既有良知又有慧心的作家很难,很难。世上所有优秀文学作品的产生,绝非空穴来风。它们都是优秀作家坚持"民间立场"和"底层体验"的结果。自鲁迅以降优秀作家的传世之作,无不是写了自己的底层体验,使人在潜移默化中获得文明的熏陶和洗礼,实现心灵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漂浮在地域生活的表面,就不可能对地域的历史和现实有深刻的了解和观察。感天地、泣鬼神的艺术力量, 只能是生命从底层百姓的疾苦中产生。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有了所谓的"民间立场"与"底层体验",就一定可以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有一部西方电影叫《死亡体验》的,很能让我们悟出什么。电影中有一个片断是让两伙大学生分别体验犯人与监狱管理者的角色。令人惊讶的是,体验罪犯的人一律心里失恒、变态,而体验权利的人,一律变得残忍、盛气凌人。看来生存环境可以让所有的人改变人性。生活就是戏剧。生为作家,能写出什么作品,完全是由上帝安排给他的社会角色决定的,就像《红楼梦》非曹雪芹莫属,《城堡》也绝对只有卡夫卡才能使之问世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还没有虚拟与假设的先例。 即使是伟大的作家,对上帝创造的世界的认识也必然肤浅,因此,他永远生活在思考的痛苦之中。比如对欲望的探问:压抑欲望的时代与欲望膨胀的时代孰优孰劣?你说压抑欲望好吧,看看文革时期便知;如果说让欲望膨胀就好,且看如今被金钱扭曲了的人性及其表现你又能怎样?是的,生命永远逃脱不了欲望的控制--强权可以扭曲欲望,道德可以伪饰欲望,金钱可以膨胀欲望:人就是在欲望的挤压下反复地煎熬。面对着这样连绵不绝的滚滚红尘,作家能够做到的,恐怕就只有像几千年前那个形销骨立的诗人屈原所发出的惊天誓言所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许多人都在高喊着文学快要死了的时候,我们这片早先的文学沙漠,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追求着她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地步,合集中的几个青年作家便是其中的代表。因为他们比那些在纸醉金迷中浸濡,在庙堂之上为一己之私恣雎辛苦的人明白,所谓的文学死了与生命死了都是一个伪命题。对于个体或个类,没有不死的生命,也没有不消亡的文学。 现在跋涉在文学路上的青年们比起那时的我们来说,起点要高远得多,视野要宽阔得多。记得当年我们对文学女神苦苦追寻的时候,所有的教科书和指导者,都将她定性为花瓶与仆从的身份,所有提供给我们的读物都是千人一面、万部一腔的范本。我们在文学这条死胡同里能够施展的最大才能,第一是克隆,第二是克隆,第三还是克隆。这样的文学能够长生不老、永垂不朽吗?文学走到今天,看起来虽然五花八门,但是诚如一些明白人所言,文学如果仅仅局限于反映生活、经验、记实,那么它就只有走向死亡。连这样的文学都可能湮灭在未来的某一个时空,何况作为花瓶与仆从的东西。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伟大的文学是不会死的,它必然在超越这些东西之上的真、善、美的灵魂空间得以永葆青春。 追求伟大文学的人们,应该是值得尊重的,即使在这条路上他们走得不会太远。但是,他们的奋斗决不会白费,这片地域会记住他们。想着他们夜以继日惨淡经营的身影,我就想起了永远在路上的流浪者。有一首台湾的流行歌曲是怎么唱他们来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对,他们确确实实就是这样的流浪者,永远在寻找着自己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的精神故乡。不过,他们是乐观的,因为他们知道,那个故乡"在远方"。 上帝有一天会不会眷顾这样的人呢?博尔赫斯说会,于是他运用他伟大的文学思想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可以永远让你回味无穷的故事。 他说,一位作家一直在构思一部著作,然而直到他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仍然没有时间动笔,于是他向上帝祈祷,希望获得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本书。上帝于是显现了神迹,他决定拉长、延缓子弹从枪膛射出直至人体的时间与空间,使这个死刑犯能够在头脑中细致地组织、撰写和修改自己的文稿。后来,当子弹终于钻进这个作家的肉体结朿他的生命的瞬间,那部著作最后的一个字已经完成,终于问世人间了。 我的天!这本能够被上帝青睐的书,我们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能够见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