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箱子 祖母的卧室里整齐地摆放着五个箱子。 两个褐红色的牛皮箱,一个紫木箱,一个柳条箱,还有一个棕色的手提箱。祖母曾对我说,这几个箱子是她当年的嫁妆。 木箱里放的是棉衣,柳条箱里放的是单衣,手提箱里放的是针头线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至于牛皮箱里放了些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牛皮箱是一对,褐红色的牛皮纸紧致地包裹着箱体,粗犷而不失其轻盈,少却了木箱的笨重。两个箱子造型浑然相同,又上下地紧靠在一起,就像一对从未分开过的孪生兄弟。时间久了,箱子的表皮有了磨损,蹭了色,边边角角也已泛了白。可这些在我的眼里,并没有损伤到它的神彩,反倒多出了一份古朴。 箱盖上紧紧地扣着一对铜搭扣,搭扣上雕刻着古色的狮头,大张着狮口,威猛且散着暗幽幽的光。可以想像出它们当年随着祖母嫁过来时的风光。 而今这对箱子却被祖母牢牢地落上了锁。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对于当年儿时的我,着实是个诱惑。 祖母睡的是张梨木床。 这是一张棕黄色的架子床,结实,漂亮。几十年过去了,床体依然结实着,纹理清晰,只不过刷在上面的颜色,棕黄已经沉淀为了裼黄,而这种色彩恰又衬出了它的久远,就像一张历尽了沧桑,已经稍稍泛了黄的宣画纸,依然地韧着。 床头紧靠着墙,床身紧挨着窗,床尾的后面摆放着祖母陪嫁过来的五个箱子,箱子又紧紧地靠着另一面墙。 平房的地面遇到了阴雨天,是潮湿的。于是箱子的下面也就高高地垫上了两张大木凳。箱子摞在木凳上,并列两排,皮箱靠里,木箱、柳条箱朝外。 每逢换季了,祖母会早早地把箱子里面的衣物取出来,在我没有来及看清楚里面还装了些什么时,箱盖就迅速地合上了,丝儿不给我张看的机会。 那时,我特别的期盼,祖母能出趟远门,而后我偷偷地翻看一下牛皮箱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是祖母很少出门,即便出了门也会带上我,那时的感觉好懊恼。 手指摸着柔软的双唇,眼睛瞪着头皮上空粗壮的房梁,苦思冥想:如果有一天,我寻了机会,一定要把箱子翻个底朝天,可最终未果。 我也只能在祖母开箱时,凑上来说帮帮忙,但总是被拒了回去。 不用,你玩去吧。 被硬生生地打发了,无趣地走开前,手臂还别在身后,探进箱子里,可是什么也没有摸着。 快出去,这没你的事。儿时一直惧怕着祖母的威严,虽然常常有耍赖皮的时候,但事先也要先看看她的脸,真要生气了,我也不敢,只能乖乖地。 快点。被撵着,就像地面上的一撮灰尘,溜溜地被撮箕给倒了出去。 每年阴历6月初6,有晒龙袍的说法。那一天我最开心。 初6,如果阳光普照,每家每户都要捣腾着箱箱柜柜,把它们请出来,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去去霉气。我家也不例外。 晒龙袍的那一天,我很卖力。虽然我的个子不高,力气也不大,但会跟着祖母屁颠屁颠地跑,跟里跟外地忙活。 一边站,别碍事。撵走了又粘上了,孩子的天性。无人再去顾暇我的存在,抹着一头的水,为的是什么?我想触一触箱子里的物件,摸一摸它们的质感,美美地饱着渴极的眼球。只有这天才有机会。 祖母在搬箱前总要把卧室的门闩上,整理一番再把门打开,很神秘,我不得其解,箱子里面到底有什么。我很好奇。 闩门前我自然是被闩在了门外,扒着门缝,踮着脚尖,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半个脸都贴上去了,可是什么都有没看到,可恨的是门缝儿太严,不闪一丝儿缝。 箱子终于搬出来了,有些东西被祖母藏了起来,我还是看不到。 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家晒箱子,就会盖过别人家。那是怎样的一种荣光呢,一道光,两道光,三道,更多乃至更多。 艳羡。啧啧。 赞我家的衣服叠的最平整,我家的衣服做工最精细,还有我家的绸料也最多。各家各户晒的都是衣物。 祖母有着一双纤巧的手,她做的针线活那是一个细,缝的针脚儿也很密。听着邻居们地赞,我的心很得意那一天我也很神气。女孩儿都有着一颗虚荣的心。箱子前站的女孩,她是祖母的孙女儿。 箱子一个一个搬出来。先是柳条箱,柳条箱编制的精细,每根柳条粗细一致,几乎挑不出瑕疵,刷过桐油的柳条保持着原有的底色,内箱贴着一层淡粉的花纸,平平整整,素雅的粉纸散着氤氲地檀香。 内箱呈着各色的单衣:祖母的偏襟衫,祖父的府绸衣,我的连衣裙,还有……祖母说柳条箱里我的衣服最好看,色儿淡。 紫木箱里一色的冬衣,经了一天的阳光,暄腾起来的棉花附着焦焦的太阳的味道。 手提箱是用棕色的纯牛皮缝制的,箱子的每只角又都裹着附上的一块皮,手工缝上的粗线,呈着较强的立体感,箱体上装饰着一堆银色的铆钉,扣袢,祖母说,这是祖父出门办公用过的手提箱。祖父的儒雅,长衫,长巾,是牛皮箱里的一本相册,让我见识了祖父年青时的风彩。皮箱里缝制着粉色的洋布内衬,做工非常的精致。 后来祖父年纪大了,不再出远门了,手提箱就被祖母放进了一些零碎物件,我翻看过,也是偷偷地,祖母的绣花线,绣花样,花边,顶针,竹杄子,祖母的缠腿布,哥哥玩过的玻璃珠,我的头绳,猴皮筋…… 那天的牛皮箱却不曾跟太阳照过面,祖母说它们不能经太阳曝晒。我心底有些许的失望。 一向精细的祖母,不知怎么了,那天她竟然忘记了锁箱子。原来老虎也有打盹的功夫。机不可失,赶紧,快。我溜进了祖母的卧室,搬过来一个凳子爬了上去,箱子摞着,掀开箱盖对我来说很吃力,用力地撬开箱子的一角先把头伸了进去。 顷时我被箱子里的东西深深地吸引住了,难怪祖母总上锁。原来箱子里满载了祖母的记忆。 祖母的旗袍,绣花鞋,祖父的长衫,围巾,集邮册,火花集,我们家的祖谱,线装的书籍,父辈们的奖状,哥哥的红肚兜,我的小衣裳…… 我用头撑着箱盖,手在箱子里小心地翻动,贪婪地赏着祖母的百宝箱,踩在凳子上的脚不由的身上总想往上窜,箱子擎着我的肚子,脑袋压在箱盖下,这时整个身子几乎都栽进了箱子里,余下的是我的两只脚丫留在了箱子的外面。 回来后的祖母,一眼就看到了箱子外面扑腾的两只脚丫子,提着脚,一把把我从箱子里拽了出来。夹着我的身子,摁在了床上。那天她没有生气,只是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不许到外面乱说。得了赦免,我当然拚命地点头,发誓:什么都不说。 祖母拍拍我的脸,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件宝兰色的暗花绸棉袍,在我身上比划着,而后叹了声,可惜你穿不上,这件棉袍摸在手上滑滑的,软软的。看来已被祖母陈封了好多年,我想她一定是祖母的心爱之物。 曾听祖母说过陈丝如烂缕。后来这件棉袍祖母把它截成了夹袄,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祖母给了我。但是没穿多久,这件夹袄的丝绸面料就一缕一缕的坏掉了。我一直不舍得丢掉,它实在太漂亮了。 高高的立领,钉着三排琵琶扣,紧密地挨排着,腰身窄窄地,修饰着身子凹凸尽显,女人味儿十足,穿进去整个人像被提了起来,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这也许正是旗袍的魅力。以此我能深深地体味到祖母当年穿在身上的韵致了。 自从看过了牛皮箱里的东西后,它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我当时幼小的记忆里。 很可惜,这一切就像过眼的云烟,转瞬就消逝了,消逝地再无了踪迹,变成了抓不到的东西。 时隔不久,牛皮箱里的东西变成了永久的记忆。 牛皮箱,架子床也许当年曾给祖母带来过无限的风光,可也给她带来了不安和恐慌。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叶,话匣子里的声音满天飞,弄得人心慌慌,幼小的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每日能感到祖父,祖母的惶恐,活着的不安。 一个夜幕,祖父把门窗紧紧地关上后,令我站在窗帘的一只角望风,听着外面的动静,不许动,不许出声。那一刻家中的空气是凝结的,就连喘息也是窒息的。 祖母端过来一个盆子,走进里屋把牛皮箱打开,拿出了一些东西放进了盆子里。 祖父的集邮册,火花集,祖谱,线装的书籍,这些东西曾被祖母深深地藏在箱子底,如今统统都被填进了盆子里。 “咝”祖父擦亮了火柴。慢慢地把它丢进了盆子里,遇着纸张火苗“腾”地窜了起来,窜的老高,望着火苗无情地吞噬着那些宝贝,我只能傻呵呵地望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每每门外走过的脚步声,都令我们心悸。 祖父慌乱地往盆子里续着东西,祖母不安地走动,警觉着门外的声响,催着祖父:快点,快点烧。 从他们惶恐的表情,我知道不烧了这些东西,也许会给我们今后的生活带来灾难。 一盆的纸灰,什么都没了,一把火就令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祖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一丝的疼惜,旁边站着的我一直在揪心地痛。 生活恢复了平静。 牛皮箱不用上锁了,箱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活着的人很释然,箱子里空余的地,只留下了一片印迹。 搬过了好多次家,五个箱子已经不在了,但箱子里的记忆却永久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