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在为谁流泪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悼亡诗不始于潘岳,更不终于潘岳,可是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却是中国第一个悼亡诗的高峰,也正是从《悼亡诗三首》开始,后人写哀念亡妻的诗都用"悼亡"为题,且"望庐思人,睹物伤情"一般说来都是悼亡诗的基本思路,而潘岳的悼亡诗可以说是这思路的先锋。
元稹与白居易交往甚密,共同开创了通俗诗风,诗名并称,世号"元白"。而事实上,元稹的诗歌成就远远不如白居易,不过元稹的悼亡诗却是中国诗歌史的一块丰碑,碑上深深刻着元稹的真情厚意--悼念爱妻韦丛。韦丛二十岁嫁给元稹,二十七岁去世,在以后的二十年,元稹为韦丛写了三十多首悼亡诗。《遣悲怀三首》是韦丛去世后第二年写的,堪为代表,向称名篇,《唐诗三百首》的编撰者蘅塘退士更是称赞:"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 闭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元稹为人性情刚烈,直言无畏,乃性情中人。一旦把这种性情播展于诗,便别有一种缠绵悱恻雍容妩媚之美。诗人从衣食柴米入手,到后悔没有让妻子过上幸福富足的日子达到高潮,最后落脚到深深的思念之情。三首诗如一条波浪翻滚的河流,让读者踏入这河流,不能自拔。《唐贤小三昧续集》评此诗:"字字真挚,生与泪俱。骑省悼亡之后,仅见此制。" 妻子是什么?大家都只注意到了《旧约全书》中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的说法,却忽视了紧跟后面的一句总结:"所以,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新约全书》则告诉世人:"你们作为丈夫,要按情理与妻子同住,给妻子荣耀。因为它比你软弱,并且在与你一起承受着生命之恩。"于是莎士比亚大声疾呼:"神啊,保佑我给我高贵的妻子以荣耀。"妻子是什么?妻子是你必然要有的那一半,妻子是上苍送给你的另一个世界,妻子是和你一起开花结果的那个生命,妻子是陪着你默默走路的那个人......那个可能是最了解你的人,最亲近你的人,最疼爱你的人。 梅尧臣与妻子结发十七年,"相看犹不足",妻子死后,梅尧臣写悼亡诗三首。在这三首诗中,我看到了夫妻的深爱之情。"未死泪涟涟"不用说了,流泪悼亡,人之常情。"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很久很久,还没有从哀伤中走出,恍如做梦,见了人也是强差笑颜。强差笑颜恐怕还不准确,也许见了人寒暄两句也是应付的吧?梅尧臣说"世间无最苦",可"窗冷孤萤入,宵长一燕过",我想这应该是最苦的吧?为什么呢?因为你呀,"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流行"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的年代,而梅尧臣的妻子却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忍把连城宝,沉埋向九泉。"前几年流行过一个歌,里面有个词:等我们老得都走不动了,你还把我当成是你手心里的宝。妻子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是宝呢,就我不是。"我说:"你是的嘞,就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有什么不好说的?梅尧臣八百年前就说妻子是个宝,还是个"连城宝"呢。梅尧臣不幸,两年后,儿子又病死了。"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泪水涟涟,两眼将枯,片心欲死。 如果说潘岳、元稹、梅尧臣每人三首悼亡诗是坚贞不渝难分难舍的葬歌,陆游与唐婉则合唱了一曲惊天动地不堪回首的哀歌。十九岁的陆游与唐婉于绍兴十四年(1144年)结婚,两年后被陆母所逼离婚。不久,陆游与一王氏女结婚,唐婉嫁与同郡赵士程。绍兴二十五年,三十一岁的陆游去绍兴城东南的沈园游赏,恰遇赵唐夫妇。周密《齐东野雨》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我如果是周密,就将这句改为: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呆然久之。让人痛就让人痛个痛快,这样岂不痛煞人哉。刘克庄则在《后村先生文集》中记载,陆唐相遇,彼此装成不相识的样子,隅隅对望。悄无声息,胸中却巨浪翻涌;默无声响,腹内已肝肠寸断。
字字血,声声泪。谁错了?到底谁错了?婉儿,我给你的思念你收到了吗?婉儿,我还能再拉拉你的手吗?唐婉说,难!难!难!我们这次相见还在瞒!瞒!瞒!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写完此词,唐婉一病不起,不久去世。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即便神医在世,也难医她的病啊。此时,我仿佛看见了病床上的婉儿,那双因泪水的浇灌而哀伤的眼睛。绍盐三年,六十八岁的陆游重游沈园,作诗《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亭台楼阁,箫声已断;帐帷画梁,音容已逝;铜盘不见人,徒留空镜;庭园渐无痕,早生青苔。年来妄想消除尽?妄想消除尽还写这首诗吗?还在七十五岁时又游沈园,怀念四十年前离去的人儿:"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八十一岁又梦见沈园:"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八十四岁再游沈园:"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从早霞到晚霞,我想陆游在八十六岁辞别人世的时候一定有两个心愿吧?收复中原,还有就是想再见见他的婉儿。婉儿?婉儿何在?婉儿在陆游的诗中,婉儿在这刻骨铭心的哀伤中。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惟其伤矣。"因忧而伤,伤的是心。人是有感情的,何况诗人往往还是多情重情的人。有人会为碧鸟的叫声感动,有人会为落叶的联翩动情,有人会为秋日的夕阳伤怀,有人会为亲朋的离别恸哭。李白念晁衡,"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杜甫怀李峄,"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白居易悼刘禹锡,"贤豪虽殒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苏舜钦哭曼卿,"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张舜民祭苏子瞻,"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 人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处处愉悦,悼念亡灵是人的一种感受。悼亡是让人心痛的,悼亡却又寄托着人强烈的感情。不动情,谁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 凄凉的月夜,幽独的幻境,千里游魂,万般思绪,谁在寄托着柔肠寸断的哀思?又是谁在演绎着怅恨悠悠的怀想?看见历史长河里那滴滴热泪,听见瑟瑟秋风中那声声抽泣,我知道,今夜,有人在用眼泪书写着人生,也书写着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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