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北川
 
   

    樊汊的镜人三太爷在民国初创办了"徐荣盛"镜记米厂、糟坊，公私合营后，77岁的镜人三太爷尚能带着长重孙步行到十八里外的丁沟看牙医，为长重孙拔了虎牙。三太爷虽然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但过了1963年春节，先是患上了老年哮喘，后来又得了肺炎，虽经西医沈所长、名中医奚铭江、余雨辰师兄弟先后悉心医治、调理，终因年事已高，于1964年端午节这天病逝，享年八十一岁。尽管当时已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期，但是，樊汊街上各界来悼念三太爷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徐宅为三太爷治丧时，众多的挽联、挽词把七架梁、丈三大六的堂屋壁上挂得满满的，重重叠叠，高邮赵伟来先生的挽词明白如话，而情感真挚感人。还有许多写得非常好的，其中就有一副相当不错的嵌"荣盛"二字的挽联：
    荣哉白手携侄成大业无人不赞
    盛也慈心济邻若春风有口皆碑 
落款：愚侄蒋嵩铭叩挽。蒋嵩铭医生书法硬朗，雄奇峻健，这当然与他勤奋练字不辍是分不开的。蒋医师长期刻苦临摹碑帖，魏碑对他影响较大，所以书法兼具了一定的硬朗、豪雄之气。落笔峻健而又结体庄和，行墨干涩变化有致。书法格外显得阳刚峻健，可是他为人则温文尔雅，一生终不得意。三太爷开吊当日下午，蒋嵩铭医生一脸肃穆，双手捧着的两轴挽联轻放于帐房的桌上，缓步来到三太爷的停床头，整了洗得褪色发白的蓝中山装，先一揖，后倒身四叩首，又与跪于孝堂一侧陪礼的孝子笑山三爷、孝孙藏对拜，行礼如仪。蒋嵩铭才起身慰言道："三爷，三太爷年高德昭，乃顺天之道，望三爷节哀！三爷节哀！嵩铭我告辞了。"
    笑山三爷父子悬挂蒋嵩铭医生送来的挽联，三爷对藏小声道："我家与蒋嵩铭医生既非老亲，素无来往，他这是？"
    "哦！三爷，我小时候大约八、九岁，好象去他家吃过酒的。什么事不记得了。"
    "是吗？我们家的人情往还，北边三条巷子到江边口，南边三条到颜铁匠那巷子。蒋嵩铭医师到了一枝春的巷子啦。"
    五月初八晚，徐宅办谢红酒，蒋嵩铭先生被知客安排到主宾席，与卫生院业务院长沈亚南、名中医余雨辰、奚铭江、郭主任、高邮赵伟来、伟大先生等人一桌。虽是丧事，因三太爷年高德昭乃顺天之道，故可当喜事办，二十桌的饭碗、二百双红筷子被亲戚、邻里拿个一空。这饭碗、筷子拿回家专给小孩子吃饭，小孩子长大就会象三太爷一样有作为并长命百岁。这也是徐家大院继老三太太九十大寿办"百席酒"、老三太太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举丧大典，请水陆寺的方丈设坛做水陆道场，水陆道场是佛教界最隆重的经忏法事，全名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时隔四十年后，镜人三太爷去世，是徐家最后一件影响全镇的大事。从此，徐家大院逐渐冷清、萧条直至荒凉，"增"字辈的大爷这房子孙早已迁居保定、二爷这房子孙仍住在大院子里、笑山三爷这一房已迁居市府所在地仙女镇。
    蒋嵩铭幼在私塾读书读到14岁，考入泰县私立淮东中学，毕业时，学校己更名为：江苏省代用中学校，也就是樊汊人俗称的省泰中，胡锦涛总书记1956年亦在该校毕业升入清华。蒋嵩铭曾一度学中医，时间不长，又考入私立南通大学医科学习，此时，父母为他订下了婚姻，未婚妻竟是个目不识丁，又是裹过了小脚子后来才放开的，比正常人脚小，比裹过的小脚大，叫"黄鱼脚"。
    南通大学医科毕业后，蒋嵩铭在私立泰州福音医院做外科门诊医生。这是蒋嵩铭一生中最风光的时期。
    护士支淑媛娇小可人，身出名门，泰县支家是名门大族，提起紫藤花架支家是谁个不知，无人不晓的。特别是支家的瓦煲野鸭饭闻名遐迩，支家做野鸭饭的野鸭肥瘦标准是很讲究的，过肥太瘦都不做；野鸭饭的米亦非寻常的米，米是支家佃户精选的水稻，米细长且糯而不黏，还有一种天然的芬芳。野鸭肉酥皮嫩，腴而不腻，拌以碧绿的青菜，味清而美，确属难得的珍馐。泰州有些有名的大馆子也做野鸭饭，其品味、精致皆逊于支府一筹。淑嫒欣赏蒋嵩铭医生的学识，除通中西医外，且诗书俱佳，她更喜欢他与事无争的忠厚为人。淑嫒对他的仰慕他也十分高兴，也知道休息日邀请淑媛听戏、看电影、下馆子吃刀鱼、鮰鱼。菊花傲霜而开的季节，淑媛亦曾以同事的名义带嵩铭回家见过父母亲，父亲听女儿说蒋嵩铭不善饮曲酒，还特意开了一坛陈年米甜酒，终席前，上了大名鼎鼎的支家瓦煲野鸭饭。淑媛还瞒着父母赠送他一只银链新怀表，真乃一片痴情。同时，也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期。可是，每当淑媛私下问道："嵩铭，孝虑得怎么样啦？与你父母大人谈过没有？"
    他顿觉如泰山压顶，十分着急，一急脸就红，小声道："淑媛小姐，我一定努力，不负媛媛你厚爱。不负你媛媛厚爱！"
    "咯咯！不要客气吗，谈过没有啊？"
    "我一定努力，不负你厚爱。"他眼睛已不敢再看淑媛，小声咕咙道："唉！母命难违啊！"
    如此一年，支淑媛仍在等他。等到嵩铭婚后第三年，大儿子都出生了，支淑媛才匆匆找了个中学训导处主任结婚，后随夫去了台湾。八十年代末，年过古稀的支淑媛曾与丈夫一道回泰州省亲。
    父母为蒋嵩铭娶了妻子，在崇尚自由的美国人办的私立泰州福音医院工作的他对婚姻十分不满，但又非常孝顺父母，常叹曰：母命难违啊！妻子目不识丁，还是裹过小脚又放开的"黄鱼脚"。她对身材颀长、才貌双全、忠诚老实的蒋嵩铭到是十分满意、百般休贴。他却一年之中也难得回家几趟。
可是，中华民族的大灾难降临了，倭寇蓄谋已久的侵略中国的战争爆发了！战争的脚步离泰州愈来愈近，1939年6月至1940年1月期间，日寇飞机先后4次轰炸泰州市城区，造成民众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6月14日，日机第一次轰炸泰州。下午2时，3架日机从南方侵入泰州城区上空，连续投炸弹多枚。当时城北大东桥小菜场正有人群聚集听说鼓词，炸弹在人群中爆炸，顿时残骸遍地，鲜血四溅，天棚上残肢断臂，惨不忍睹！仅此小菜场一处死伤者达数十人，日寇飞机这次轰炸泰州城区共炸毁房屋一百余间。
    蒋嵩铭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未等到年底就辞去了泰州福音医院工作，与恋恋不舍的支淑媛惜别之际，嵩铭拿出已装裱好的挂轴，淑媛当即展读，是一首七律：
    海陵秀色风娇语，支府花香更洇人。
    触网银刀燕笋嫩，紫藤米酒野扁醇。①
    秋波起处缠绵短，春树盎然缱绻深。
    当日情行犹梦里，尚期再聚共飞樽。
    诗不错！书法亦自有一股雄秀之气扑人眉宇，极具自然之美。行笔气势于千变万化中而妙合自然，流露出飘逸、洒脱、隽永不凡的气韵。
    回到了故乡樊汊不久，"蒋氏中西医诊所"在他祖屋内开张了。开张之日，他遍请樊汊镇上的社会贤达、富商巨贾、中西医同行，奚铭江先生亦随礼赴席。蒋嵩铭请人请了三太爷，但是，三太爷有个规矩，礼照出，且比一般人情行礼多得多，他从不去人家吃酒的，总是叫儿子三爷或帐房先生作代表，后来，独孙藏长到七、八岁了，干脆就叫藏出面，这次也不例外。奚铭江与藏家里老亲，过来对藏笑道："表弟，到这边坐？呵呵！"
    "好的，呵呵！"
    一身深色西装足蹬皮鞋的蒋嵩铭忙迎过来笑道："奚先生，老弟台是代表三太爷来的，这边请！这边请！"
    蒋氏中西医诊所开业一年多了，每天就医者寥寥无几，收入非常微薄，蒋嵩铭先生一家勉强度日，从此，蒋嵩铭先生境遇每况愈下。三年间父母先后故去。老婆又得了"大肚子"病，能吃不能做。久治不愈，对一家生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镇江、南京、扬州沦陷敌手。在樊汊沦陷前，抗战进入了最艰苦的时期，汪伪政权的纠集更加重了平民的负担，饱受日本铁蹄蹂躏的平民百姓还得缴纳多方税赋，百姓苦不堪言。单就币种就有法币、伪币、抗币、流通券等，时局常变，眨眼功夫，老百姓手里的钞票就成了废纸。驻樊汊的江苏省保安第三旅虽是孤军，仍玩强抗击来势汹汹的日寇，三旅装备也差，将士虽奋不顾身与日伪激战数周，但最终还是被迫撤出了樊汊。团长胥胡子骁勇善战，他收拾残部于数月后欲收复樊汊，因助攻友军的（后投敌）制肘而未能成功。胥胡子率部转战泰兴、东台、兴化等地坚持抗战，却遭xx军偷袭。即便如此，胥胡子抗日之决心丝毫未变，誓不投敌！ 
    1941年秋，驻高邮县城的日军"五三大队"日酋皆美司令官护送夏铄武团到樊川，日伪军占领樊汊镇。伪军夏铄武②司令和副司令吴曾育表字仲英，浑名吴二疯子。为捞钱他们建立了伪组织，起名为"铄英社"，对内则称"和平运动宣慰委员会"，社址设在樊汊"张宝元"银楼的后厅。镇上殷实富户、乡下的地主受其诱逼，故缴纳重金，入社求安。蒋嵩铭儿时的同学王秀、朱富贵虽曾是小老板，生意上长期经营不善，却一心仰慕混江湖，早已成了铄英社的骨干，在他俩的诱逼下，嵩铭先生也缴了钱，入了铄英社。蒋嵩铭坠入同学圈套，竟使之后来一生穷困。此亦先生的第二次转折，仍每转愈下。
    蒋医生家境虽窘，对子女的教育他总节衣缩食，竭尽全力让其上学，大儿子五十代中期毕业于镇江医学院，从事吸血虫防治工作。蒋医生的生活才有所好转。
    可是，没几年，被称之为"三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报上宣传毛主席也不吃一贯喜欢吃的红烧肉了，搞瓜菜带了。鱼米之乡的里下河地区户户飘白幡，村村立新坟，甚至有死绝了户的！此房延续了若干年的血脉就从此永远断绝！1961年初秋，连三爷一家三人在米厂工作，姻亲翁赵老先生仍得黄肿病而殁。
    曾在"徐荣盛"镜记米厂、糟坊做过工人，凤凰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昭子领着农民来缴公粮，他见到笑山三爷仍笑嘻嘻象往日一样喊道："三爷啊，还没下班呀？"
    "缴公粮啦？昭子，今年乡下收成怎么样啊？"
    "三爷，你桌上的几斤新米子是给你跟老太爷煮点粥喝喝的。"
    "多承啦！昭子。"
    "少些，少些。今年收成比去年好，上头调得太多来，不然，乡下哪块饿死这么多人呢？唉！"
两人正闲谈着。蒋医生急匆匆地到了。
    原来，蒋医生的妻子临终前，实在想要吃一口新米粥，蒋医生就跑到米厂来了，咬咬牙手持淑媛赠送他的银链怀表欲与农民换点新米，农民偏偏不要怀表只要钱。正好遇到了三爷，也没招呼，急得自言自语道："老奶不行了，想要喝一口新米粥，一把米就行，一把米就行了！"
    三爷略一思忖，忙对昭子说："昭子，我紧邻蒋医生老奶不行了，想要喝一口新米粥，你捧两捧把他吧，唉！"
    大队支书昭子二话没说，捧了两大捧新米把蒋医生，什么也没要。
    蒋医生连声谢谢后跑步回家，大火烧开粥锅，搛出暴腌的碧绿的瓶儿菜，没有油，一滴油也没得，他又跑到"一枝春"熏烧摊子上舀了半勺子熏烧卤子，卤子上漂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子，当蒋医生一切忙好，新米粥、咸菜端到妻子的床头，妻苦笑道："先生，冷一下再吃吧，先生，我让你苦了一辈子，真正对不住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泰州那个大家人家小姐多好......"
    "别说那些过去的事，来，我喂你吃粥，吃粥，嗳！"
    妻勉强吃了两口，头一歪就走了。
    蒋嵩铭早年毕业于私立南通大学医科，又曾在私立泰州福音医院做过外科门诊医生。怎么就一直没有被安排工作呢？1949年春，准备渡江的解放军急需医生、专业技术人员、民夫，蒋医生去主动报名，干部先到热情接待了他，许多人都用了，就是不用他南通大学医科毕业并从业多年的医生。后来知道了，儿时的同学王秀、朱富贵拉他加入的铄英社属日伪特工组织的领导，你蒋嵩铭就等同于日伪特务。没有抓你坐牢已算万幸了！书生气十足的蒋嵩铭彻齿骂道："两个畜牲！"
    到了五十年代，樊川中心卫生院业务院长沈亚南欲让蒋嵩铭进院来工作，卫生院书记去镇党委一了解，进卫生院工作的事又成泡影。而铄英社的骨干王秀、朱富贵二人确实能混，王秀居然混到了居委会副主任，朱富贵在供销社的一个部门也混到了经理。"文革"中，王秀、朱富贵二人都各拉起一支造反队伍，不时上街游行的队伍，年过半百的王秀、朱富贵领呼口号时光头上汗珠子滚滚的，喉咙喊得嘶哑了仍然在继续振臂高呼！否则，就不算或不显得无限忠于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了。
    八十年代末，年过古稀的支淑媛与丈夫一道回泰州省亲。支淑媛亦曾去原福音医院现已改名为泰州市人民医院，拜访了几个退休的老朋友，多次打听蒋嵩铭医生的近况，竟无一人知晓蒋嵩铭的一丝半点消息，令跨越海峡、转道香港回泰州省亲的她非常失望！
    漫漫五十年过去了，早已物是而人非，许许多多的恩恩怨怨亦烟消云散，往事有时并非全部如烟，年过古稀的支淑媛就没有忘记他，还记得他，她心中的蒋嵩铭医生仍然是个诗书俱佳、温文尔雅、身材修长的青年才俊。

                                                    2008.8.22

①野扁：扁嘴即鸭子，指瓦煲野鸭饭。
②夏铄武（浑名夏大麻子），江苏省睢宁县人，1908年出生。1927年任国军89军117师独立团团长，1930年回睢宁县任区长。抗日战争中投敌，在樊汊充当了两任伪军司令。抗日战争后期率部起义，参加抗日。1947年奉命打入国军内部任第一步兵支队副司令员。解放后，在历次运动中屡受审查，酿成冤案。1980年终获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