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和韩菁清的恋情曾经在台湾轰动一时。一个是声名远播的教授,一个是美丽多情的当红歌星,这本身就够吸引眼球了。再加上梁实秋刚刚丧偶,妻子尸骨未寒,就投入一场新的恋情,难免不引来非议。在今天,谁跟谁结婚,谁跟谁离异,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上世纪70年代,传统社会尚存惯性,梁韩惊世骇俗的绯闻,自然成为媒体报道的热点。
一见钟情
客居美国期间,梁实秋的发妻程季淑遭遇飞来横祸,被超市门口的梯子砸中头部,不幸身亡。梁实秋痛不欲生,一度非常消沉。他用几个月时间写成《槐园梦忆》一书,回忆妻子的一生,笔调凄婉,感人至深。由台湾远东图书公司出版后,风行一时。该出版公司的老板与梁实秋是老交情,担心老友孤寂,便以校对书稿的名义,邀请梁实秋回台湾散心。1974年11月27日,梁实秋和韩菁清见了第一面。叶永烈著《梁实秋与韩菁清》一书中录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韩菁清和其义父--台湾的立法委员谢仁钊去华美大厦见梁实秋。梁实秋正和美国教授饶大卫聊天。这位大卫也是研究政治的,跟谢仁钊有共同话题,两人越谈越投机,把梁实秋和韩菁清谅到了一边。
梁实秋见韩菁清拿着一本《远东英汉大辞典》(梁实秋主编),就跟她闲谈:"哦,你就是韩菁清小姐,我听过你唱的歌呢。不过,我第一次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你的名字,就觉得很别扭!"
"别扭?是吗?"韩菁清笑了。
梁实秋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你想想,菁念jing,这‘菁清'多拗口!要么叫菁菁,要么叫清清,才顺口。这名字是谁取的?"
"韩菁清是我的艺名,是我自己取的。我的本名叫韩德荣。"
"像是男孩子的名字,这个名字也不好!"
"小的时候在上海,喜欢唱歌。登台唱歌,用韩德荣这个名字不行,我就从《诗经·唐风·杖杜》一句‘其叶菁菁'里的‘菁',取了‘菁菁'两个字作艺名。不过我很快发现,在歌星中用‘菁菁'作艺名的人有好几个,我就改成了‘菁清'......"
"你不简单哪,小小年纪的时候,就知道《诗经》,知道‘其叶菁菁'。"
"哪里,哪里,我懂点古文是因为小时候父亲请了个秀才彭寿民,教我古文--比梁教授差得远哩!"
"你念过哪些古文?"梁实秋问。
韩菁清笑了笑。背诵了一段《孟子》。
接下来,梁实秋发现跟韩菁清谈起李商隐、李白、杜甫等人,对方居然娓娓道来。这让梁实秋很吃惊,分手后,梁实秋主动提出送送韩菁清。也许就在那一刻,梁实秋春心大动,下定决心和这位歌星交往一下。很奇怪,发妻去世刚刚半年,梁实秋就移情别恋,几十年的恩爱难道抵不上这简单的一面?笔者分析,或许是发妻程季淑给梁实秋的照料太多了,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女人的照料,女人的温存。时间越长,对于女人的渴求和依赖性就越强;同时,一辈子跟妻子耳鬓厮磨,似乎也有审美疲劳,现在发妻离世,与其他女性接触不必再产生道德上的负疚感,而韩菁清又属于那种风情万种的女性,一见钟情也就在所难免了。
有必要介绍一下韩菁清的身世。
韩菁清本名韩德荣,生于1931年,原籍湖北黄陂六指街郑田村。其父韩惠安是当地富贾,曾任湖北纱布丝麻四局总经理,汉口商会会长,湖北参议会议长,后移居上海。韩菁清虽是庶出,但由于是家中唯一女孩儿,很受宠爱。她自幼喜欢唱歌,曾于上海儿童歌唱比赛中荣列榜首。1946年8月,年仅15岁的她参加上海歌唱皇后大赛,当选上海"歌星皇后"。1948后随父去香港,步入影坛,成为香港影歌双栖红星。后又来到台湾,成为台湾颇有声誉的歌星。曾主演《一夕缘》、《女人世界》、《近水楼台》等影片。
在认识梁实秋之前,韩菁清已有过几次失败的婚姻,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梁实秋的决心。
甜蜜的恋情
1974年11月28日一早,梁实秋就来到韩菁清居住的楼下,静静等待着。他知道对方有睡懒觉的习惯,为不影响韩菁清休息,他一直等到下午两点,见韩菁清卧室的窗帘拉开了,才兴冲冲地来到楼上,跟韩菁清聊起来。通过这次长谈,增进了他们彼此的了解。晚上,韩菁清要到电视台学习导演班的课程,平时喜欢早睡早起的梁实秋却推迟了睡觉时间,特地到门口等韩菁清放学。韩菁清是班长,每天课后都要亲自送授课老师回家。这天晚上,她像心有灵犀一样,给老师叫了一辆计程车,让他自己坐车回家,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果然,西装革履的梁实秋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时候,韩菁清似乎也知道要发生什么,而她显然并不拒绝故事的到来。
宵夜以后,梁实秋送韩菁清回家。第二天又准时守候在韩菁清楼下。
梁实秋的心思昭然若揭。于是,韩菁清给梁实秋写了一封信,开列了自己的一大堆缺点,让他"趁早认识我的为人"。信中说,两人做个忘年交还差不多,但不要做其他打算了。不过,我们可以把这封信理解为试探信:第一,看看梁实秋是不是真心;第二,提前给对方打个预防针。距离产生美,没有了距离,毛病就会很多,日复一日,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果然,梁实秋立刻回了一封信:
"昨晚看了你的信,十二点以后才睡。你这封信我本不想复,怕你不高兴,所以还是写几个字给你,其实见面谈,不是更好么?
你的信写得很好,不但含蓄,而且深刻,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当宝贝藏之。你要我‘趁早认识我的为人',我也要以同样的话叮嘱你。事实上我有更多的话叮嘱你。你不要任性,要冷静地想一想。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今天还不到一星期,谁相信?我认为这是奇迹,天实为之!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希望我们能互相扶持。
今早起,我吃了一片糯米藕,好甜好甜。我吃藕的时候,想着七楼的人正在安睡--是侧身睡,还是仰着睡,还是支起臂肘在写东西?再过几个小时又可晤言一室之内,信不要写了。"
后来,梁实秋把自己和韩菁清的通信整理编号,收藏起来,这封信就是"第一号情书"。
梁实秋和韩菁清几乎天天见面,但他们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写好的信递给对方。很多话不好当面说,或者无法表达得跟深切,他们就将之写成文字。这也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爱情也许肉麻,但很浪漫,很纯情。只有发自肺腑地爱,才能发自肺腑地肉麻。随便摘录两封,可见其情之浓。其一:
菁清:
昨宵我们去吃烤肉,我本来是高兴,我不该逼你说一些话,结果是黯然神伤,"自讨苦吃"。请你原谅我,我的心容不得一点创伤,虽然是往事前尘。
你应该去拍外景,可以学习一点技巧,同时在外跋涉二十天对你的身体健康也有益处,你平素的生活太缺运动,藉此可稍得补偿,同时你又喜欢山水,藉此可远离尘嚣,但是你不去,你不去的缘故我知道,我还有二十几天的勾留,好象是已快到了"读秒"的阶段。我已经开始感到恐慌,你呢?你昨晚对我说,你想不到飞机场送我,我没作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去,或不去,对我而言,都是一件苦痛的感受,这件事由你到时候自己决定罢。
我遇见你,
你遇见我,
我俩相逢像传奇。
你靠近我,
我靠近你,
我俩从此不分离。
我愿你在我走前唱给我听。要音乐伴奏?我的心颤动声,我的叹息声,还不够么?
你说"我有秋恋,我应恋秋",如今每天写信给你,每天前去看你的便是你的--
秋
六三.十二.十.晨六时(笔者注:六三乃中华民国纪年,实为1974年,下同)
其二:
菁清:
昨天睡得时间不久,但是很甜。我从来没戴过指环,现在觉得手指上添了一个新的东西,是一个负担,是一种束缚,但是使我安全的睡了一大觉。小儿睡在母亲的怀里,是一幅纯洁而幸福的图画,我昨晚有类似的感觉,"像是真的一样"。手表夜里可以发光,实在是好,我特别珍视它,因为你告诉我你曾经戴过它,我也特别羡慕它,嫉妒它,因为它曾亲近过你的肤泽,我昨天太兴奋,所以在国宾饮咖啡时就突然头昏,这是我没有过的经验,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凤凰引火自焚,然后有一个新生。我也是自己捡起柴木,煽动火焰,开始焚烧我自己,但愿我能把以往烧成灰,从新开始新的生活--也即是你所谓的"自讨苦吃"。我看"苦"是吃定了。
你给我煮的水饺,鸡汤,乃是我在你的房里第一次的享受,尤其是那一瓶Royal Salute,若不是有第三者在场,我将不准你使用两只漂亮的酒杯--一只就足够了。你喝酒之后脸上有一点红,我脸上虽然没有红,心里象火烧一样。以后我们在单独的时候,或在众多人群中,我们绝不饮酒,亲亲,记住我的话。只有在我们二人相对的时候可以共饮一杯。这是我的恳求,务必答应我。我暂离开的期间,我要在那酒瓶上加一封条。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上天不仁,残酷乃尔!我今天提早睡午觉,以便及时飞到你的身边,同时不因牺牲午觉而受你的呵斥!亲亲,我的可爱的孩子!
梁实秋
六三.十二.十一.晨六时
据韩菁清自述,这期间她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两人的年龄相差将近30岁,他还能活多久?他的听觉已经迟钝,每天戴着助听器和她谈恋爱。就算两人结了婚,又能维持多久?在左右为难时,韩菁清只好寄希望于命运,她带着梁实秋找到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何等聪明,一看这两个人的举止,马上说了一番吉利话:"先生眉宇开阔,乐者长寿。"尽管如此,韩菁清仍有疑虑。不过,在梁实秋的猛烈进攻之下,也只好"束手就擒"了。
随着了解日深,彼此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苦恋
先是媒体发现了这对恋人的秘密。梁实秋和韩菁清,都是媒体关注的名人,如果他们偶尔碰到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男一女,天天一起进进出出,莫非有什么状况?恰巧,一个朋友若隐若现地向媒体透露了一点消息,报纸如获至宝,立刻登出了一则报道,标题赫然为《教授与影星黄昏之恋》!此文一出,其他媒体立刻跟进,报纸上开始了一圈一圈的狂轰滥炸。报纸、广播和电视台的记者们蜂拥到韩菁清家门口。
此时,为了处理发妻的官司,梁实秋已经和韩菁清依依惜别,飞回美国。到了西雅图,才知后院起火。
韩菁清的朋友们对她的行为十分不解。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睡在棺材板上的人"呢?韩菁清不以为然。她说:"睡在棺材板上的是死人,不是老人!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年纪轻轻,转眼就睡在棺材板上了。梁教授虽然老了,只要我好好照顾他,生活快乐,活的时间没准比别人还长呢!"
有些人则干脆骂她是"收尸集团"成员。原北大校长蒋梦麟曾经和一年轻女士结婚,很快又离婚,被骗去财产若干。有人援引此例,怀疑韩菁清也是为了骗钱。韩菁清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当时她的财产比梁实秋多,一天的演出收入比梁实秋的月薪还高,怎么会为了钱和他结婚?梁实秋吸引她的,是才华,而非财产。
与此同时,身在美国的梁实秋遭到了更猛烈的"围追堵截"。
他的一些学生组织了所谓"护师团",坚决反对老师和一个歌星结婚。而一些老朋友,甚至写信威胁他:"如果你和韩菁清结婚,我们再也不跟你来往。"这里面,有人是对师母程季淑念念不忘,他们得到过师母的爱和照顾,对她有感情,希望梁实秋以其"忠诚"代替他们完成对师母的爱;有的是担心老师受到伤害;有的则是见不得一个老人跟一个年轻女子"混"在一起,还有干脆就是随大流起哄的。总之,梁韩之恋,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话题。每个人都要显示自己的存在,都要表达自己的意见。再加报纸上报道不断,推波助澜,让梁实秋好不烦恼。
更有甚者,从某机关所存的档案中翻出一堆资料,历数韩菁清从1962年到1974年间的新账旧账,公之于众,以证明她根本配不上梁实秋。
其实,真正能够左右梁实秋想法的,是他的女儿文蔷。有人写信给文蔷,希望她能阻止父亲的"荒唐行为"。梁文蔷《我的父亲母亲》一书中记述了他们的一次对话。
有一天,我们坐在客厅中,爸爸面色凝重地看着我,问我:"文蔷,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吗?"
"我知道--你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直往下沉,马上就要淹死了,你在挣扎。你抓住一根水草死也不放手。"我答道。
我击中了爸爸的要害。爸爸说:"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开始哭泣,我陪着他哭。
梁实秋把韩菁清当成稻草,对韩菁清也许不公平,好像她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但梁实秋何尝不是韩菁清的一根稻草呢?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事业上的辉煌即将走到尽头。她不缺钱,不缺声誉,唯独欠缺的是可以让她获得足够尊重的,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庭。而梁实秋的学者身份,恰恰可以弥补这方面的缺陷。一个看似不般配的婚姻,背后其实隐含着巨大的合理性。
婚姻当然不是如此功利。但任何表面上要死要活的"爱"的下面,一般都有互为需要的因素存在。他们经历过生活波折,不可能为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爱"而放弃自己的一切,他们对"非议"的抵抗,应该是在考量了两方面的利益之后。他们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利益"所在。这样说,丝毫不损害他们的爱情,他们的考量,也一定是下意识的,而非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地演算、推理出来的。
文蔷受过西方教育,本来很开通,她认同了父亲的说法:"父母爱子女,关怀子女一生,但不可控制子女一生,子女对父母亦然。在重要问题的讨论上,我使用了我从妈爸处学来的全部做人的道理和智慧,表达了我对爸爸的爱与关怀。"
过了女儿这一关,其他的阻碍都不重要了。
因为官司的事一直处理不完,梁实秋无法返回台湾,他和韩菁清只能以信诉衷肠。从1975年1月11日到3月29日返回台湾,两个多月的时间,梁实秋写了将近20万字的情书给韩菁清。两人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信给对方,梁实秋还别出心裁地办了一份"清秋副刊"(从两人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写文章给仅有的一个读者--韩菁清看。
有一封信似乎可以洞见两人当时的心境,以及他们对待议论的态度:
"清清,你来信说:‘除了给你的温暖甜蜜快乐和善良的爱心之外,可说我一无所长一无可取。'我告诉你,我要的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你的爱心。你爱我,我满足了。我这个人,和你一样,只有感情,除了这一份情之外,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呀!社会上一般人捧我,说我这个说我那个,其实瞎扯淡,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一腔的情爱,除此之外,我根本等于零。如今我把所有的爱奉献给你,你接受了,而且回赠给我同样深挚的爱--人生到此,复有何求!"
他们结婚了
1975年3月29日,是台湾的青年节,梁实秋在这天悄然回到台北。韩菁清已经热切地等候在机场。两人定于4月4日(儿童节)结婚,但4月5日是清明节,不太吉利,于是顺延至4月6日。赶巧的是,4月5日这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蒋介石去世了。举岛皆悲,百姓一切娱乐活动全部取消。这种氛围下,婚礼也举行不成了。一直拖到5月9日,两人简单而隆重的婚礼才正式举行。这天是西方的母亲节。韩菁清在后来补记的日记里详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石榴花开了,荔枝红了,艳阳高照的一个好日子到了,我和秋秋起了一个大早,他在外面吃了烧饼油条喝了豆浆,带了一个甜饭团(糯米包油条)给我吃,又亲手为我挤了五个柳丁(注:台湾人称橙为柳丁),做了一大杯柳丁汁给我喝。秋秋说今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最罗曼蒂克的良辰,我们的早点很重要,因为今天是特别忙的日子,要应酬那么多人,一定要在家多吃些东西,这些东西价廉物美,都是最营养的。用毕早餐,我们手牵手地同去附近的水仙发廊,黄美丽为我梳了头,再为秋秋理了发。
在我们大厦门口的瑞祥山馆,一人要了一碗排骨面和泡菜,和气的老板向我们道喜,我们吃了一顿快乐的简单的午餐。
下午替秋秋穿上了桃红色的新西装,为他挑了一条从香港带来的法国新式大花领带,经过修饰打扮后的秋秋,看上去才五十多岁,精神也特别饱满。秋秋是中国大文豪,现代孔夫子,平时是一介书生,勤俭治家,朴实无华,穿衣服只注意整洁大方,专门穿些黑色、铁灰色、深蓝色、深棕色(咖啡色)的拉链夹克衫及衬衫,领带也懒得打(他说他怕拘束有不自在的感觉),打领带是正式宴会庆典上才勉强打一条。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好像很特别,大热天的打了一条花领带,再加上笔挺的西装,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好像是很潇洒似的。"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何尝不是呢?
台视的青年导播黄以功老师介绍华视的新闻记者孙国旭来采访,我以为他是很善意的,所以非常欢迎他、接待他。他带了摄影师、灯光师数人来,我们只好任意由他拍个够。谁料在正式采访秋秋时,那小子大胆问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梁教授你与韩小姐结婚不怕危险吗?"我坐在一旁,脸上只是苦笑,肚子里真是一肚气,秋秋却很幽默地对付他,"你和你太太结婚,是不是很危险呢?""我与韩小姐结婚是我一生中最幸运快乐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是鼓足了勇气,充满了信心,才求到今天的‘金玉良缘',我相信韩小姐是位善良、忠厚、热情、诚恳的好女子,跟她结婚是我的福气,哪里来的危险?我是一个一辈子做学问的人,她是要迷死我,还是要害死我?我想‘结婚'与‘危险'是两码子事。我和韩小姐结婚是件大好事,韩小姐如果拒绝我的求婚反而我就很危险了!"记者听到这番话也奈何不了他,华视记者面红耳赤地怏怏离去。
下午家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我们二人无帮手,彼此都不接听。五时出门口到预订的南京东路三段的国鼎川菜馆二楼。刚进楼梯口就见到台视采访组的傅达仁和大型摄影机等在上面,傅达仁说他们四时已经来了,等得满身大汗,还有另外的一个台视采访组,在台北地方法院大门守候,因为报上注明要在法院公证结婚的,所以出动两组记者两边守候,免得结婚仪式被漏拍没面子。
我们在国鼎二楼大礼堂的长沙发上接受了台视记者傅达仁的访问。这次我们先来一次预演,我问了他采访的内容,心里有数。该怎么回答。谁知傅达仁在摄影机转动时又改了台词,他问我:"你爱梁教授吧?"我说:"当然爱他,才和他结婚。"然后他问秋秋:"你相信她的话吗?"秋秋笑笑:"当然相信。"唉,人们怎么对于这个"爱"与"结婚",都视为儿戏!"爱情是伟大",与"婚姻的神圣",世界上已经有着许许多多的真实故事,为何人们都宁可信其"假",而不愿信其"真"?我只有摇头叹息!我想大多数的人婚姻是不幸的,更有许许多多的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中视的刘墉带了摄影师灯光师之外,还送三对刻了我和秋秋的图章。介绍人田叔叔、田妈妈也到了,他们买了"洋兰"教秋秋为我用别针别在我的衣襟上,因为母亲节近了,到处都在卖"康乃馨",他们在秋秋的西装上别了红色的"康乃馨",又替我在头发上插了两朵红花。证婚人大同公司董事长林挺生(也是当时的台北市议会议长)及林夫人也相继而来。编剧班的鲁稚子老师(饶晓明)和夫人胡有瑞女士是另一对介绍人,反而谢仁钊伯伯与谢妈妈来得较迟,摄影机忙得团团转。最后到的是由朱白水老师带队的台视编导研究班的同学们。本来只订了两桌酒席。加上一些秋秋的老友及记者们,就变成四个大圆桌而且相当挤。据朱老师说他们来得晚的原因是去台北地方法院先看个明白,也是怕漏掉举行婚礼的场面。据说台北地方法院堆满花篮,挂满了喜幛,马路上围了许许多多人,还听说有些学生们从早上六七点钟就去守候的,这些孩子们才是真可怜!
秋秋看看时间不早了,赶忙自己做司仪读结婚证书,自己盖了印章后,再请证婚人、介绍人盖印。我是第二个盖印的,客人都饿得不得了,举了一次杯后,大家都狼吞虎咽。记者们要取热络镜头,要我夹一个炸肉丸子喂到秋秋的嘴里,记者才纷纷离去。主人到各桌敬了一下酒后,多数客人渐渐地走了,只有台视的调皮同学们和老师,还有台视行政组经理李涵寰,编审徐斌扬等人要去我们家。大家口口声声说帮我们拿礼物,因为我们两人拿不了那些花篮、喜幛、银器、字画,其实是想闹新房。他们吵到十时才走,秋秋已很累了,但是他由于开心与忙而忘了累,十一时及十一时半还有台视、中视、华视三台新闻,刚好大同公司送来一台落地大电视机,加上我自己的一台小"新力"(即"索尼")电视,三台新闻都未错失。看完新闻后,我们各自去洗澡,换上睡衣后,秋秋说要抱我入洞房,我说:"文弱书生四肢无力,还是我抱你吧!"说时迟那时快,我两手就把他举起来,他说:"小娃怎么是举人啊!"我一笑手软了,将他的头撞在门框上端,他大叫我大笑,我说:"本来你是‘进士'(近视),现在变‘状元"了!(注:‘状元'即‘撞垣'的谐音。)"
今晚虽累却睡不着,先是大笑大闹,结果在床上却相拥而泣。秋秋说:"爱情真是得来不易!"我安慰他说,"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乖乖地睡吧!熄了灯,一切尽在不言中!"
秋秋睡去,我戴着耳机听收音机,中国广播公司正报告我们结婚的消息,连秋秋自己当司仪自己读结婚证书一事,也报告出来。听了这种一小时一次地广播,我们婚礼的消息,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发出会心的微笑,让世界上的人都知道吧!我们的婚礼是多么简单而隆重!我们两个活得是多么有意义,由"相敬"到"相爱",由"相爱"到"相依",五个多月的折磨(注:梁实秋和韩菁清从相识到结婚,这五个多月中曾受到种种报刊攻击和舆论责难,认为七十多岁的鳏夫梁实秋不该续弦,尤其不该与小他三十多岁的歌星韩菁清结婚),换来这段永恒不朽的佳话!
此刻秋秋正在打呼噜,我起来开了台灯写日记,他也没有醒。秋秋:你很可爱!我永远爱你!永远,永远,永远到无尽!一世、二世、八百多世!
真爱四处流传
从1975年5月结婚,到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去世,两人共同生活了12年之多。这12年,对梁实秋来说,是平静的12年。而好强的韩菁清也很重视"梁实秋夫人"这个头衔,她竭尽全力地呵护着梁实秋。两人你恩我爱,可谓点点滴滴在心头。由于时代的差异,成长背景的差异,以及年龄的差异,两人生活上难免不同。但他们很会求同存异,比如,梁实秋喜欢早睡早起,而韩菁清喜欢夜生活,晚睡晚起。他们就达成了一个协议,各自维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一天晚上,屋里没开灯,一片漆黑,韩菁清坐在卧室里剪指甲。清脆的声音把梁实秋惊醒了,他醒来便问:"菁清,你为什么不开灯呢?"她回答:"开灯怕吵你呀!"梁实秋赶忙打开灯,便说:"你洗完脚,剪指甲,不开灯怎么行?会把手指剪出血来的呀!破伤 风病毒感染太危险了!"第二天,梁实秋主动提出各住一间房,为的是使她更加方便。黎阳、殷世江著《秋的怀念》一书中记载:"他们的确相互尊重,从不因各自生活习惯不同而闹别扭。梁实秋习惯晚上八时上床,坐在床上看个把钟头的书,然后睡觉。清早起床后,到户外散散步,喝碗豆浆,吃根油条,然后买些糯米团子,带回家给韩菁清作早餐(实际是午餐)。他散步、早餐回来,韩菁清还美梦正浓,他就利用上午的四、五个小时,潜心写作。中午,韩菁清醒来,起床梳洗完毕,开始煮午饭,一人吃面食、馒头,一人吃糯米团、大米饭。每天下午,俩人共同欢度时间,要么在家会客,要么双双外出逛街或访友或参加活动。 "
韩菁清一生没有生养,为解除寂寞,她收养了很多猫。而梁实秋这个不喜欢小动物的老人,居然也兴趣盎然地参与进来。他们的白猫王子长得英姿飒爽,梁实秋每年都要作文为其"祝寿",发表在报纸上。
无论在梁实秋笔下,还是在韩菁清笔下,他们的生活都是那么甜蜜,亲密无间。偶有一点小摩擦似乎也是为了增加情趣而制造出来的。但在他们内心,也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伤痛,但只能自己疗伤,不足与外人道。梁文蔷记述,"大约是1979年,爸爸到美国来,我和爸爸在君达(梁文蔷的儿子)卧室中闲谈,忽然,爸爸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个人做事如果做错了--就一直错到底。'我知道爸爸何所指,无需说明。我们常常这样没头没脑地交谈,无碍思想的沟通。‘那您不是太苦了吗?'我搭讪地说。‘那没办法。'爸爸斩钉截铁地说。"
梁文蔷和父亲多次长谈,唯有这次对话简单明了,给梁文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她理解父亲的心情:"有人说爸爸这种倔强性格是好汉打落牙合血吞。。倔强的人做错了事,有时吃亏吃苦,一直苦到底。但是如果做对了,岂不是一直乐到底吗?"
此外,虽然已再婚,但梁实秋无法完全忘记前妻,在和女儿的通信中常常不由自主地提及程季淑。1975年8月19日,梁实秋在致女儿文蔷的信中说:"......我孑然一身,回顾前瞻两茫茫,只好努力把握现在,排去闲愁。人生到此,尚有何可说?"当年10月7日致女儿的信中写道:"我感觉我是一只孤雁,每天喝水打食,但是我孤单,孤单......内心的孤单,无法可以排遣。"1976年2月4日又写道:"我自从妈妈逝后,精神始终没法复元。我恨,恨命运对我们太残酷,恨无处发......说起来我又是伤心!过年应是快乐的日子,可是对一个失侣的孤雁,这是特别难堪的时光!大家都说我较前年轻,较前漂亮,哪里知道莲心苦--苦在心里!......我不能去槐园,我的心在那里。"。这是梁实秋的另一面,却只能在女儿那里表露,但和他跟韩菁清的恩爱并不抵触。
这两面都是真实的。也许,这才是生活的真谛吧。
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去世。
1994年8月10日,年仅63岁的韩菁清孤身一人突然在台北病故。
但他们的爱情故事还被后人传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