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敖:始于佯狂,终于痴狂
李敖的作品最初现身大陆的,是《李敖的情诗》、《李敖的情话》,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花心肠的文人,好在两书文字上颇有可观之处。我最初知道李敖这一号,时间更早一些,是1986年在一本短命的校园刊物《复旦风》上看到大三学生顾刚的一篇《要把金针度与人》,是对李氏人生经历和文章的专门介绍。可以说,在大陆文化圈与李敖的接触上,上海复旦学子得风气之先。顾同学后来又编选了《我的皮肉生涯》出版,也是很不错的一本李敖文选。那时海峡阻隔,介绍过来的多是李氏旧文,现在回头看去,李敖的最精华作品其实就收罗在1990年前后与大陆读者见面的几本选集之中。
一
青年李敖笔下的好文章,实在太多!比如《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这一篇吧,写成于1962年,作者彼时27岁,如今42年过去,文章依然没有过时。这一方面可以见出中国谈中洋文化的大人先生们近半个世纪在眼界和高度上没有长进,一方面也显出青年李敖的眼光如炬,洞事入微。
许多人把李敖强梁相十足地要在500年内霸占中文白话文的前三个席位(李敖原话:"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视为狂不可赦,否则,单以他的几十本论文论人论时政的文章,足可以在文化大众中铸造一个接近不朽的名声,不用说还有两本长篇小说的出品了。中国文化传统喜欢作小伏低式的谦逊不已,拒绝狂相百出。其实呢,李敖所谓500年内一人独占白话文冠、亚、季军云云,不过是其佯狂罢了,有几分"逗你玩"的意思。按说,少年多些佯狂,或可有助于才子气的发挥,而中年以后,随着人生厚度的增加和文章历练的深入,应是佯狂之态退后,文字、思想愈趋精进才对。但李敖坏就坏在了佯狂不止上啦。郁达夫诗中所咏"佯狂难免假成真",诚然!
揆诸真实,中青年时期的李敖佯狂的成分尚少,比如他身处牢中通读《蒋"总统"言论全集》40大本后写出《蒋介石研究》六卷和60万字的《蒋介石评传》,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蒋介石研究专家,就不是单凭佯狂可以成事的,那实在需要天下第一流的胆气,学识还在其次。"蒋介石研究"之后,他把矛头指向蒋家另一个要人蒋经国。在蒋经国生前,他就出版了封面上标有"蒋经国死了"的"诅咒"之书,"以代天讨"。在蒋经国死去的当天,他又在"国民党传播媒体众口一声的哀号里",写下了《蒋介石不如崇祯,蒋经国不如阿斗》的评论,七天后,看到海内外对蒋经国的歌功颂德,又撰文《论定蒋经国》。一年后,积文成书《论定蒋经国》。
二
但李敖的佯狂,中年以后便到了香臭不分的地步。《"我中华尚有人耶?"》开头便说:"中国人有两个姓李的,对洋鬼子架子最大。一个是东鸿章,一个是李敖。"李鸿章之事列举有三:"洋鬼子不喜欢人家问他私事,李鸿章偏要问;洋鬼子不喜欢随地吐痰,李鸿章偏要吐;洋鬼子送他一条爱犬,李鸿章却叫厨子给杀吃了,第二天旁若无狗地告诉洋人:‘你的狗肉不好吃!'"
这样的内容在饭桌上撒酒风时不妨说来当笑话,认真写到文章里味道就大不对了。接下来说到自己则更不成样子:"国际奸人"费正清、马丁先后访问台湾,李敖坚持"行客请坐客,不回请",并由此"李敖真伟大"的结论。这样的二李一个无知,一个无礼,还傻哈哈地拿来当成伟大事迹宣传,--这不是笑话是什么?这是他1979年的文章,彼时先生年方44岁。有人说人生四十是个坎,或许真的有道理?李敖一过40岁,为文的境界便急转直下,如此自然加速度式的坠落也忒快了些吧?总之叫人遗憾。
中国文化人大都以为李敖和王朔以骂成名,其实大谬。王朔的《我看金庸》、《我看鲁迅》诸文实在是发众多按月拿着国家干俸的文化研究专家所不能发、不敢发而且使上吃奶的劲儿也难以发得这样直指命门呀,骂,不过是小王的行文风格而已,他的那批文章实在是有深度、有力度。李敖也是如此,"雄骂"的外表遮蔽了他真实的治学功夫。
中国人说:"知子莫若父。"这话搁今天还有几分道理不好说,但它的逆推理一样成立。李敖的私生女李文2004年推出的新书《我和李敖一起骂》在题记中写道:"谨以此书献给充满趣味、勇敢而又拥有顶级智慧的爸爸--您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学者。"称"学者"而不称"骂雄",除避俗就雅的考虑之外,亦可见出女儿对李敖文化身份的认同。
三
平心而论,李敖做学问的功力应排在写骂人的雄文之上。李敖毕竟是聪明人,学问做得简捷而服人,比如他对宋代秦桧杀害岳飞时回答韩世忠问语的"莫须有"本意的考证。
"莫须有"三字,少年时看课本上解释成"不一定有,可能有"时便一脑子浆糊,但老师、同学都这样理解,也没有办法。清朝学者俞正燮认为这三个字中间应该有个标点:"莫,须有",意思是"嗯,一定有的"。李敖认为上面的讲法都不对,相当于彼时国务总理的秦桧先生面对韩元帅这样讲太霸道啦,他相信"莫须有"三个字一定是宋朝的口语,于是他从宋朝人的书里去找有没有"莫须"这种口语,或者"须有"这种口语。找了很多宋朝的书,得到答案了。原来宋朝有一个口语叫做"莫须",是"难道"的意思。不妨设想当时情境--韩世忠问秦桧:"岳元帅犯了什么罪?"秦先生把眼睛一吊,哼一声道:"难道没有么?"看,一副踞傲之态呼之欲出哩。
当时读到这一考证,真是佩服得不行,因为人家李敖只在一篇寻常文章中平易地拈出,绝不是像一些大人先生们摆足了做学术论文的高头讲章架势。
四
老王读书三十余年,发现文人一旦成了名,难免便要痴狂起来,这可是比佯狂还要成问题的毛病,因为佯狂阶段尚心中自知分寸,一旦到了痴狂阶段,便四六不分起来。不少功成名就的文人艺术家到了很老迈的季节往往会拎出自己不过属于玩票的项目置于其一生所致力的主科前头,像齐白石就说过自己"篆刻第一,诗词第二,书法第三,绘画第四"的昏话,--此老若排自己算术第一倒还有几分诚实,盖其每日必是亲自用洋铁筒量两筒米让保姆下锅、为书画讨价到了锱铢必较妇孺皆知的地步也。去年黄永玉出了本《比我老的老头》,其后不久就看到黄老头公然宣称自己的生活中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啦,也是一种犯晕。李敖的犯晕是在《李敖回忆录》中极为遗憾地告诉人们:"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是写文章的高手,却不知道我在许多方面都是高手,......其中口才一项,就不为一般人所知。事实上,我是极会讲话的人,谈吐幽默,反应迅速,头脑灵活,片言可以解纷,当然也可以兴风作浪。我往往觉得,我的口才,其实比我的文章更动人。"尽管他目下在凤凰卫视做电视明星效果斐然,但文字中的李敖依然比口头上的李敖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若以做人和作文的风骨论,李敖可与鲁迅有一拼,但可以想见,再过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以至N个世纪以后,鲁迅文章的地位不会下降,反而会由于同时期作家随时间消逝而大面积沉落,更显明地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代表;李敖文章则大抵处于存废两可之间。不是说李敖的功力、才气不行,而是他文章中的佯狂以至痴狂之气使本应进阶到绝对一流文字的层次打了一些折扣。如此说来,李敖可惜了。
李敖的可惜,除了他个人的问题,再就是环境的原因,那就是放眼台湾岛,只有一个李敖,任他再怎么优秀或再怎么埋汰,总归是只有一个谁都比不了的李敖;试想如果在他的视野之内另有一两位同重量级的文化人物,以李敖的天生傲气,不努力进步才怪!
毕竟李敖是一块品牌,起码在大陆靠"酷评"起家的青年才俊那里显出了可用以标榜的价值。上世纪末北大才子余杰被出版商捧为"大陆的第一个李敖",本世纪初上海才子葛红兵在新书上赫然印着"大陆李敖"几个字,敢情他们把李敖当成了用来砸人脑壳且取人钱袋的血滴子啦。李敖在大陆"粉丝"众多,却难见一两个真正有骨气的。比如今年上市的《老李飞刀》一书,作者徐林正在写到"抹不去的胡茵梦"一章时头脑发昏起来:"李敖确实很风流倜傥,很有书生本‘色',除了胡茵梦,大多数女孩子都无怨无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敖不是某一个女孩可以单独拥有的。"什么意思呢,这不分明是把老大不小的李敖当成与雌性动物频繁交接的"鸭"了嘛?!又说,"至少也许是名不见经传的女孩,只要与李敖有了一夜缠绵甚至有秋波一转,必将与李敖一起名垂千古。"这就更不成话,难道不怕读者问候你家老母?
五
最后,仿李敖一首情诗格式,向未接触过李敖作品的朋友传授对李敖其人其作的最佳态度--
不读那么多, 只读一点点。 买多浪费金钱多, 读少沾染习气浅。
不夸那么多, 只夸一点点, 别人的马屁傻气多, 我只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