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北川  

    三阳河  斜丰港  盐邵河
    寂寞地流淌着自己的时间

    千年古镇樊汊，位于扬州东北部，与高邮、兴化接壤。源于隋，名于唐，盛于清。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六卷"小水湾天狐诏书"一节说到王臣到扬州，"不则一日，来至一所地，地名樊川。"加之这里水道纵横，三阳河、盐邵河、斜丰港在此交汇，地处泰县、高邮、甘泉三县结合部，并以汊河为界，南头有樊家垛，三阳河东则有南汊沟、中汊沟、北汊沟，故名樊汊。今唯存与三阳河、盐邵河通活水的中汊沟，还在经家大场边上。
    小四子大概也姓朱，他一脸络腮胡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人却整天乐呵呵的。是宜陵河南的人。
    1964年冬，八位挑盐邵河的民工被樊川镇党委、和平居委会安排住进徐家大院笑山三爷家的堂屋。居委会主任把民工已带到在门外，主任进门告诉三奶奶："三奶奶，跟你协商个事，在你家住几个挑盐邵河的民工，上头交待下来的，我也没得办法，好在你家房子宽敞哎。他们不在你家烧饭吃，吃食堂，就在你家堂屋里打个地铺。"
    三奶奶一贯心善，没有二话便问道："哪天来？"
    "就今天，他们就等在门外了，呵呵！"
    "哦！呵呵！叫他们家来吧。"
    民工为首的是个退伍军人，民工都叫他朱队长。什么事都是他出面跟三奶奶说："老太呀，跟你协商个事，我们就今晚借你家大锅烧一顿晚饭。明天我们挑河的食堂才开张，就今晚......。"
    未等朱队长说完，三奶奶笑道："没事，没事，大锅随你们用。"   
    笑山三爷、四姑老太、藏下班后知道住了民工，住就住了，也没有什么，你还敢有什么？镇党委交待下来的。只是整个居委会就笑山三爷家被安排住了8位挑盐邵河的民工。他们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三奶奶的儿媳鸾收桌子时还特意留下了一碗小虾子炒大咸菜。朱队长喊道："小四子，你打粥，他家铜勺大，一人先打一铜勺。"打到粥的民工就在天井里、花台边、廊沿台上站的站，蹲的蹲喝了起来。鸾招呼道："你们到堂屋里坐，桌上有现成的咸，现成的咸菜。"
    他们都很谦让，没人第一个进堂屋里坐。朱队长笑道："大妈既然说了，你们就不要再谦了，多承你家咸菜了！"
    小四子连吃了两筷子咸菜，边嚼边说："这个咸菜多好吃啊！"
    象教书先生的朱廷玉回道："你望望人家是什么人家？呵呵！"
    "比你家还好了不是是呢！"
    "那当然了！"
    晚饭锅是小四子洗的，铲锅的半碗锅脚归他吃了，锅自然是他洗。
    朱队长睡堂屋里地铺东头第一个，他烟瘾很大，躺在铺上也吸着烟，抽的二角一包的"向阳"；紧挨着的是朱廷玉，一把马后梳的头发，年过四旬，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老朱西边的姓石，脸上有浅浅的碎麻子；小四子靠着石麻子，小四子抽的是 "青条"， 青条是旱烟中劲最大的。西边还有几个人，最西头是小杨，他才二十岁出头。他们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就熄灯睡觉了。
    小四子他们起得很早，三奶奶起身烧早饭，他们已挑着畚箕、大锹去盐邵河工地了。他们的工地正在盐邵河与三阳河交汇的四汊港中间，水己抽干了。
    哦！那儿不是叫潴水墩吗？
    盐邵河与三阳河交汇的四汊港中间有一座土墩，其露出水面部分面积约有半亩地大，四周水位较深，名叫潴水墩，实际上应称"阻水墩"，这是古人为减弱盐邵河河水向东水流直接冲击而修建的一小型水利建设，与举世闻名的都江堰鱼嘴分水几乎有着一样的功能。这本不足为奇，但奇的是自古相传樊川的潴水墩却竟然由三垛镇的人前来整修。三垛在樊川北约三十华里，属高邮县，原樊汊也属高邮县。这确是传说久远的一则趣闻。
    樊川己故葛成诚先生曾撰文《樊川潴水墩和三垛魁星楼》：......
    三垛镇镇东有一座魁星楼，楼上供奉魁星。魁星是主持文运的星宿，笔者曾于四十年代初在三垛瞻仰过这尊魁星塑像，赤发青肤，面目狰狞，周身不着衣服，只兽皮缠腰，塑像法身虽小，只一尺多高，但形象逼真。它腾身占居楼房的挂榜，暴目怒睁，向南直视；上身前倾，一腿踡曲，一腿作用力状，光着脚板，蹬着挂榜，有欲跃腾空之势。左臂齐眉用臂遮阳，右臂前伸，手执大毛笔，笔尖直指南方。据说：笔尖不偏不倚与樊川潴水墩成一直线。这支魁星笔为什么要指向潴水墩呢？据传，潴水墩形似一方巨砚，墩面是"砚面"，四周是"砚池"，常年不涸的深水是使不完的"墨汁"，这是块"文气"的风水宝地，它象征着文运昌隆。三垛魁星之笔伸向这方"砚台"，仿佛就能饱蘸"砚池"中的"墨汁"，三垛人前来整修潴水墩，也许想夺走樊川的"文气"吧？......。 
    在那政治挂帅压到一切的年月，挑河的民工自然也不例外，尽管挑了一天，十分疲倦，晚上回来仍然在地铺上开政治学习会。盘膝坐在地铺上，朱队长点燃向阳烟，狠狠地吸了两口，一手从拿出一个小本子，本子里夹着一支红园珠笔，他清清嗓子严肃地说："现在开会，今儿，到这儿五天了，还没有开会。上面已经问了，老朱，不！朱廷玉，你先汇报汇报这几天的活思想。" 
    老朱低头无语，若有所思，非常压抑，如有千斤重担在身，喘不上气来。会场气氛十分沉闷！
    突然，一个非常响的响屁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朱队长吼道："小四子，你这个屁王，就不能少吃点倒头饭？" 
    小四子乐呵呵地憨笑着，半天，冒出一句："管天管地，而管老百姓放屁啊？呵呵！" 
    大家实在憋不住了！哄地笑了！唯有朱廷玉笑不起来，眉头紧锁，小声汇报道："我家成份原来是劳动富农，后来不知怎么成份就成了富农？劳动被拿掉了。那时，况且是我家老子当家，我18岁才书房门，后来，教了几年蒙馆。解放初，在小学教书教到六零年，说了句饿死的人太多了！校长叫我写检查，我不肯写才傲气家来种田的，......。"
    朱队长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说说这两天的，听你说书，人不要睡觉啦？快说两句！"
    小四子坐在那里低着头，传来了抑扬顿挫的呼噜声。
    三奶奶的二孙子君羊自幼玩劣，学习不行，却有一副好身体，11岁就能挑满一大缸水了。好几天奶奶都没有叫他挑水，他闷得慌，去问奶奶。奶奶笑道："瓠瓜哎，不挑水肩膀发痒啊？呵呵！小四子每天起得早，他起来就把水缸挑满了。我有时舀碗粥给他吃的，那能叫人家白做事呢？"       
    每逢雨雪天，他们就不好去挑河了。一般会睡到小中时，早饭就省下了，偶尔也会上街打几斤肉红烧杀杀馋。9点半他们才起，朱队长跟三奶奶说："老太啊，又麻烦你家了，今天中上在你家烧个中饭，烧的草等天好了再还你家，好不好啊？"
    "好啊！你们在大里锅先把饭煮上去，等一会我把中锅腾出来让你们烧菜。"
    "好的！小四子淘米煮饭，每人八两。老朱跟我上街打肉，二斤够吗？" 
    "不够！八个人呢，起码货要三斤，还要四、五斤青菜。"石麻子又瓮声道："你们是堂叔侄，还要去一个人才公心呢！" 
    朱队长瞪了他一眼，骂道："麻B，人都象你，屎精得掉在裤子里都舍不得垩人家的田！就你去拿菜，在家你也不做事。"
    笑山三爷一家十一口人勿勿吃过中饭，要让开大桌子给他们。红烧肉是由朱队长掌勺，他见君羊小弟兄几个也快吃过了，十分着急，连声道："你们小弟兄慢点吃，红烧肉马上就好了，小四子，大火烧！"说着他又到锅上碗橱里拿了一个小碗，盛来了五、六块红烧肉。
    虽然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已过去二、三年了，没有饿死人的事发生了，生活依旧十分困窘。笑山三爷家三个人工作拿工资，四个孙子仍然是半个月难得吃上一次肉。连君羊小弟兄几个也晓得住在他家民工们这五、六块红烧肉是多么的珍贵！他们虽然非常想吃肉，却没有一个人好意思伸筷子。他们的妈妈过来将小碗端上锅又下到了还在烧着的红烧肉锅里，笑道："算吃过了，肉还要烧烧呢！呵呵！"
    次日中午，君羊小弟兄们还是吃到了那小碗里的红烧肉。原来，朱队长待红烧肉烧熟后，硬是坚持拿小碗盛了红烧肉放在碗橱里。这天晚上，朱队长与睡在最西头的小杨闲谈，小杨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有一件镶银玉钮扣的中装小褂子，顽皮的君羊为这镶银玉钮扣问过小杨，他告诉君羊：这是他爸爸年轻时穿的衣裳。朱队长与小杨开始闲谈的声音并不高，不知说了什么，突然，朱队长生气了，大声问道："我烧的肉不好吃，你背后说没有说？"
    "我没说不好吃。就是糖少了，又急火。"
    "糖少？糖要计划你不晓得啊？而是跟人家老太要的两汤匙糖。"       
    本来也没事了，谁知石麻子又热心地劝道："说就说来，赖做交呢？队长问，你认个错不就没事了？嘴犟！呵呵！"
    本已准备睡觉的朱队长经石麻子一说，严肃地小声道："你这个地主子弟，不好好改造世观，这样不好吃，那样吃不下，看你今后怎么得了啊？！"
    小杨眼泪快下来了，小四子对小杨忙施眼色大声道："小杨啊，队长等于大人，大人说你句吧听下去，没事不要跟差不多的人色废话。睡觉，睡觉！"他又转身对朱队长笑道："二哥哥哎，你们不睡觉，人家主人家不睡觉啦？跟伢子不要计较，说到底伢子哎，唉！不是末朝，他来跟我们吃这个苦啊？"
    "落后。"
    "落后落后，积德长寿；先进先进，大多短命。呵呵！"

    腊月廿三是笑山三爷家送灶的日子，樊汊徐氏一族在明朝就是从军的出身。二十三送灶就是例证：军三、民四、龟五、鳖六。呵呵！现在的龟鳖（休闲中心、娱乐城）可都是什么总经理、大老板、成功人士了。从前，你即富甲一方、富可敌国，若是开妓院、烟馆发大财的，照样没人瞧得起你！三奶奶与媳妇、孙子正忙着祭灶，堂屋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饭是糯米饭，菜有蹄子粉丝汤、寓意为长理事；红煮鱼、寓意为年年有余；水芹炒百页、寓意为勤快通窍；炒安豆、寓意为安安稳稳；青菜烧豆腐、寓意为一清二白；此祭灶仪式与菜肴样式从镜人三太爷年轻时就这样，一直沿袭至今。两只红灯笼挂在堂屋门外，灯笼一面：东海郡，另一面：崇善堂。条台上两碗糯米饭上还各放了一枚红枣，那是为干儿子盛的，等干儿子来拜年吃过年酒才让他带回家。小四子他们在盐邵河工地上吃过晚饭回来，一见祭灶，他们没有一个人进堂屋，全站在廊沿台上、天井里看着，小声说着什么，非常守规矩。

    他们一直挑到廿七、八才收工，是挑着行李步行60多里回家过年。临走的早晨，小四子仍然将水缸挑满了，三奶奶悄悄地又拿了几个包子让他路上吃，小四子很高兴。

    没到过年掰手指盼过年，其实，真到了春节又感觉过得太快了！那时过革命化春节是真严格的，他们正月初三下午就到了，初四准备大干开门红！可是，天公不作美，凌晨就开始下起了雨夹雪，他们饭后无事可做，又不敢赌钱，也没钱可赌。朱队长、小四子、石麻子、小杨等一齐起哄叫老朱唱京剧，朱廷玉推辞道："人家老太爷在家呢！别瞎起哄，若在家里庄上，我笃定唱。"

    笑山三爷年轻时可是"票友"级京剧迷，三爷曾客串过"十一郎"。他喜爱小生，喜欢马连良的戏，买了若干张马老板的唱片。又苦练了武生行当，还学了活武松"盖叫天"，虽只有几分相似，但在水乡古镇樊汊那已是不得了啦，名头响当当。彩排时，"新生活"照相馆老板周少春曾为三爷拍过二十多张十一郎的剧照，三爷扮相俊朗，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烟花魁首为之倾倒。

    笑山三爷正在东房间喝茶，遂笑道："过年嘛，唱京剧是雅事！老朱你唱，我们也好一饱耳福！呵呵！"
    "老太爷，这说朱某献丑了！"已是京白，满有韵味。

    "（风声）......呀！俺只见红日西坠月无光，昏沉沉云雾遮柳行。且听得庄中人烟闹嚷嚷，马嘶尘滚风声狂。急慌忙勒马提缰，急慌忙催马拎缰，披星戴月阳关上，只听得梆儿响亮，奔羊肠。"

    大家鼓掌！

    朱廷玉谦道："老太爷，献丑了！"

    谁知笑山三爷认真地评道："不！不丑！着实不丑！你学的盖叫天，这是盖叫天《洗浮山》中扮贺天保的名段‘趟马'。唱这，你心中要有自已仿佛在日落西山的时刻，从北方辽阔的原野上，从远处策马急驰而来。这才能做到声情并茂，抓得住人。 "

    朱廷玉听了大吃一惊，忙笑道："老太爷，你真是行家！真是行家！朱某斗胆，恳祈老太爷赐教！大家好不好啊！"

    "好！好！！好！！！"

    笑山三爷不忍推辞，笑道："好吧！借东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那曹孟德胜者骄自锁停当，数九天少东风急坏了周郎。我料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火为江水生色增光。......。"

    笑山三爷略带沙哑的嗓音显得高古而有几分苍凉，颇见功力。八位挑盐邵河的民工报以热烈的掌声。

    盐邵河改道，新河虽宽阔了不少，而潺潺千载、名闻遐迩的樊川板桥塘却从此沦为死水一潭，"小小樊汊赛扬州"的美誉成为历史。昔日板桥塘的傍晚，喧闹了一天的板桥塘慢慢平静了，晚霞、渔火映红了青黛色的塘面，映红了英姿勃发的船家少女。稍焉，月出东皋，波光粼粼，清风徐来，风送箫声，一曲未尽，水调飞来，箫在桥上，歌在塘东，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箫声歌声在板桥塘的上空和鸣、回旋，久久不散！上述景色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残存在老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笑山三爷60周岁时申请退休竟遭领导斥责，其事发生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中国。这年的炎夏，徐家大院被"文革"的烈焰烤得面貌全非，初期的"红卫兵"是由干部、工人、贫雇农的子弟让组成的，戴的还是黑字"红卫兵"红袖章，数月后才改为黄字的。在党委书记的幕后指挥下进驻徐家大院造反、抄家，揪斗笑山三爷、藏父子。后来，工人造反队又来挖所谓的金子，邻居中人到中年的大姑老太在徐家大院的东门对过，"同兴昌"的后门口当面对造反队的工人大声理论道："讨债鬼学生闹造反，你们大人跟着起什么哄啊？三太爷、三爷他家，这家人色坏？这个世上还有好人吗？个还有好人啦？"

    馋猫的堂客桂芬忙拦道："家去呵！运动头子上，大姑老太，省句吧，省句吧。"

    "墙倒众人推，太不讲良心了！太不讲良心了！"

    笑山三爷后又被无端隔离审查，野蛮拷打，腊月上旬奄奄一息的笑山三爷才被抬回家，不出一月，受尽折磨的笑山三爷病逝于1969年奇寒的早春，享年62岁。这天也是正月初四。

    经历了十年"浩劫"、三十年"改革开放"，八位挑盐邵河的民工你们现在还好吗？

                                                      200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