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梅兰芳 不久前我写过一篇《鲁迅与梅兰芳之恩怨及其他》,很是论证了一番男人在舞台上扮为女人,是比泰国的人妖更要高明的境界,同时也有点为鲁迅抱不平的意思,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似乎梅、鲁之争,鲁迅的臭脾气逐渐不为人所喜,而梅兰芳似乎就占据了真理的一方面了。在《论照相之类》里,鲁迅说:"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模仿者们的拟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的苦相,也就会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因此他慨叹道:"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一文中又说:"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但梅兰芳先生却正在说中国戏是象征主义,剧本的字句要雅一些,他其实倒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也是一位‘第三种人'。" 鲁迅的这些意见,我当时也很有点维护梅氏的意思,说是"轻度的讽刺语气",是"小消遣",但是现在看来,我还是错了,伟大的积极的前进的精神,是永远和消极的保守的势力及其精神在利益上相对立的,当然不是我们想对立,而是彼方面将新事物的发展视为一种本质的威胁。据说,梅兰芳之所以能够在名誉上较其他几大名旦大而久远,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不但能演出,而且懂得一点理论,有将这些理论表达出来的能力。这也许是事实,然而,且不说这些理论在中国戏曲史上占据何种地位或不占据地位,仅仅就艺术和文学的审美眼光来说,他肯定是不如鲁迅的。我为什么要说两人的恩怨是对于鲁迅来说是一种小消遣呢?因为"据说,在鲁迅诞辰纪念日的时候,梅先生是以迟到或早退或无言来表达心中的不满的--他还不得不去,似乎,因为他是中国文联的副主席。这也不怪它,遇到反对讽刺自己的意见,不敢于表达一点反击的意思--且不论这反击是对是错,就是令人怀疑修养未免就有点太好了!"(《鲁迅与梅兰芳之恩怨及其他》)我这里不是自己引自己的证据来论证,而是将同样的逻辑再说一次而已。鲁迅说以上这些话,不是偶然的,而是和他的伟美闳深的审美理想相关的,他在上面所说的几个中心意思,我以为是这样几点:一是梅兰芳的扮相根本就不好--这点我也是如此认为,不信大家去看看现在还保留着的视频;二是说男人扮演女人,是中国历史上的伟大的艺术--当然是一种绝大的也是莫大的讽刺!三是认为梅兰芳在艺术上的雅化,是没有出路的,是违背文学艺术最高境界的前进方向的--这点我也极其赞同。鲁迅这些意见,为何说绝非偶然呢?因为他在别的文章里还说了不少,例如《坟看镜有感》里说:"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驼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现今在坟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绘画,可有人敢用一朵洋花一只洋鸟,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个草书一个俗字么?许多雅人,连记年月也必是甲子,怕用民国纪元。不知道是没有如此大胆的艺术家;还是虽有而民众都加迫害,他于是乎只得萎缩,死掉了?"这当然是反对以优美为主的审美理想的,因为缺乏开拓力和主体性精神。《摩罗诗力说》是代表鲁迅审美理想的文章,其中对中国古代的审美理想"平和"大加抨击:"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够?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激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虽然,上极天帝,下至舆台,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阏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永存,是曰古国。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其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可无俟言。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亦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否则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试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这种观点,不是鲁迅一个人的,而是那个时代共同的声音,如陈独秀在《今日之教育方针》一文中说:"余每见吾国曾受教育之青年,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面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怯热,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国民,将何以任重而致远乎?他日而为政治家,焉能百折不回,冀其主张之贯彻也?他日而为军人,焉能戮力疆场,百战不屈也?他日而为宗教家,焉能投迹穷荒,守死善道也?他日而为实业家,焉能思穷百艺,排万难,冒万险,乘风破浪,制胜万里外也?纨绔子弟,遍于国中;朴茂青年,等诸麟凤。欲以此角胜世界文明之猛兽,岂有济乎?茫茫禹域,来日大难!" 这些意见或审美理想,是何等之好呀!然而,今天的我们似乎要以为这种精神是要过时的了,而梅兰芳却逐渐流行了起来,并且被逐渐捧到了所谓国粹的京剧艺术的最高层,享受了无上光荣,却不能不令人感到今日社会之"阴盛阳衰"潮流,实在是渊源有自呵!这不但是中国男人的悲哀,也正是中国文化的悲哀!以这种柔化的优美的落后的审美意识形态来指导我们的时代,那么,我可以绝对的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梦幻泡影而已! 陈凯歌自从《无极》受了莫大的嘲笑之后,似乎要发奋了,因此最近又拍出了一部《梅兰芳》的电影。照格调来看,是又回到了色彩暗淡而又暧昧的以前的时光之中去了,这色彩,也绝非我们这个时代所应该追寻的审美意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这部电影出来之后,梅兰芳的声誉,就又上一新的台阶,翻开了历史的新的一页了。若干年过后,我们将会发现,中国历史往往以这种莫大的讽刺出现,而其后的实质精神,则往往为人所忽略了。呜乎!中国之文化!呜乎!所谓国粹,所谓京剧!当然,要说货真价实的古董而不为人所喜爱,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吧,不为别的,只为值钱!况且,那色彩,那格调,那韵味,因为曾经独领风骚过,所以还是值得回味的--当然,如果京剧还是名副其实的古董,那么梅兰芳不过是其中最不值得重视的假古董而已。 2008-12-3记于济南之青碧莹红阁 ※※※※※※ <img src=http://www.2000y.net/105053/uploadpic/2006060916292123882.jpg> <A href="http://hongchanshi.blog.sohu.com/" target=_blank><FONT color=#3300ff>欢迎你到我的博客来</FONT></font> |